二人往唐府方向走,还没上马车,突然有人伸手拦了沈烟寒一把。
沈烟寒扭头,一看,原是如愿书斋的好友虞妍。
虞妍开门见山,用她最喜欢的方式开场:“皎皎,这些日子你又死哪里去了?”
沈烟寒刚说完自个之前在清水村现在回了临安府,虞妍就急问道:“你答应给我的画呢?”
沈烟寒皱眉,“什么画?”
“闲舟先生的画啊!”虞妍推了她一把,“你亲口说过的,要找给你画衣裳画样的人,给我弄来一副。”
一旁的秦月淮掀起眼皮,看沈烟寒微张着嘴,耳尖蹿红,是撒谎被拆穿的小动作。
她上次回家就问他认不认识闲舟先生,她要送一副画给人,他那时忍着诸多疑问摇了摇头,她当即就道“那你自个认真画一副山水图,我再想办法弄个闲舟先生的假章,盖上以假乱真”。没几日,她还果真弄了个有个八分真的假章来,他一问才知,从孟长卿那看过章的样式。
原来,要赠的是这个小娘子。
想起自己一副画的市价,秦月淮颇有一种羊肉当豆腐卖的玩味。
这时,虞妍不满道:“你该不会忘记了罢?”
沈烟寒咽了下嗓子掩饰心虚,“没有,画早画好了。”
虞妍着急:“那你快给我!走,我去你家取!”
虞妍看顾一个书斋的生意,没别的爱好,就对书画颇为些兴趣,沈烟寒的生意能扩大,少不得有留在她那处的画样册子的功劳。
沈烟寒抬眸用询问的目光去看秦月淮,秦月淮温声道:“你先回去罢,我去看了他便回来。”
沈烟寒点头,“你不要错过年夜饭。”
“不会。”
虞妍看了看秦月淮离开的背影,抓住沈烟寒的胳膊,笑道:“怪不得你心甘情愿为了养他吃苦耐劳,你捡来的夫婿还真是个俊俏郎!”
沈烟寒抬了抬下巴,“我家七郎自然是好。”
*
这厢沈烟寒与秦月淮之间有多么甜蜜,唐尤没有陆苑的日子便有多么悲怜。
秦月淮到唐府时,率先看到的是摞成山的酒坛。
见到他出现,唐尤晃了下通红眼中的眸光,勾唇道:“你来了。”
秦月淮大步行至桌边,洒洒然撩袍落座,盯着唐尤,“唐子观,你还有病中的老母亲,今日也是岁除……”
唐尤再讽刺地一笑,打断道:“除了劝我,你就没别的话说了么?你往前不会这样话多。你能不能只陪我喝酒,别开口?”
秦月淮一顿,孟长卿曾说过唐尤如今至少表面已经恢复如初,日夜专注学业,他不大明白,唐尤为什么这会是这个样子。
可他接下来就听唐尤道:“阿苑,定亲了。”
秦月淮一惊,凝视他。
唐尤仰头灌酒,他灌得过急,酒从口中大量漫长,从他满下巴的黛青胡茬上瀑布一样滚落,打湿了脖颈,打湿了衣领。
他衣襟前一片湿,很狼狈。
是秦月淮从未见过的狼狈。
他说:“你一定不好奇是谁,可我要说。是郑士宴,是郑二哥,是临安府远近都知道的翩翩佳公子。”
他说真夸着人,真认可郑士宴的品行,可这话此时说出口,是极为强烈的自嘲。秦月淮回忆听风茶楼时短暂见过一回的那位沈烟寒的“郑二哥”,那不是像他这般装出来的,那位才是真正性情温润的郎君。
唐尤目中不是真笑的笑意渐浓。
秦月淮的目光与唐尤一对视,秦月淮聪慧地想到什么,心中猜测呼之欲出,唐尤唇角依旧噙着笑:“在我休了阿苑的当月,郑家人上门提亲。”
唐尤又哭又笑。
“说他们关系不清不楚,他们就当真定了亲。现在,全临安府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罢……不!或许还在戳阿苑的背脊骨,说她婚内就与郑二郎如何如何……我娘就成天在我跟前骂……”
听唐尤明显在埋怨唐母,秦月淮想安慰,却有些无措。
他很早没了母亲,对有母亲的孟长卿和唐尤历来是艳羡的。王璋对孟长卿与其他儿子一般,历来不近也不远,但唐母付氏就不同了。
他并没几次登唐府的门,但次次来这,付氏没有一次不是将他和孟长卿一并当亲儿子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听闻他的身世,付氏更是对他怜爱,硬塞到他手中的腌菜腌肉至今放在听风茶楼里还没吃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生远,则为之爱屋及乌。
他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晰,付氏之所以执意拆散一对夫妻,说到底,出于“爱子”。可悲的是,这“爱”,不乏畸形。
秦月淮垂着眸,以己度人,他知唐尤痛失所爱何等心灰意冷,可他又怎能开口责备一位母亲?
他侧头看院中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他的视线看至远方,想起留在他记忆里永远年轻貌美的母亲。若她尚且在世,会不会也不喜沈烟寒,会不会要他远离她,会不会……
秦月淮看得眼中湿润。
他连体会这场感受的机会都不会有,他永远不会有这种记忆。
秦月淮觉得孤独。
他没劝唐尤如何,只是依着他的意思,半推半就,陪着饮了一个时辰的酒。
回到沈府时,沈家人正在府门堆着。
沈烟寒看他出现,从一群人中挤出来,拿着一支香迎上来,“你快来点爆杖!”
齐菡在沈烟寒身旁毫不掩饰地酸道:“还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表哥们都不亲,非得等沈姑爷你来点这第一响呢。”
沈烟寒欲盖弥彰道:“哪有?这不是七郎回来得刚刚好嘛。”
沈固辞看着脸颊微红的秦月淮,虚了虚眸子。
姑爷。
齐蕴瞥了沈固辞一眼,几乎是即刻就明白他心中的那根刺,笑道:“姑爷,你还不快些。”
刻意咬重的“姑爷”二字,没引起正沉浸在家人打趣而来的喜悦里的沈烟寒注意,却在秦月淮心里落了个水花。
当着众人,秦月淮递出来一只玉佩,看着沈烟寒道:“皎皎,我有聩岁礼要赠给你。”
沈烟寒拎着上面的鲤鱼结,将玉佩高高提起,喜悦道:“好白的玉。”
她转身给齐菡分享:“姨母,你看。”
羊脂白玉,莹白透亮。
齐菡勾起嘴角道:“一看就价值不菲。”
秦月淮游刃有余地迎着众人的探究目光,声轻而郑重:“传家之物。”
他余光所见,沈固辞与温蓉脸色乍变。
这玉,像是齐蕴的。
是沈固辞亲眼所见的,齐蕴赠给刘琦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