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地位在此,出行的马车按制皆不失华丽,想起秦月淮知她要来此讨衣裳,交代过的行事最好低调,沈烟寒摇头婉拒:“陆姐姐,这些包裹是看着大,但不重啊,你不如派个女使给我,与我一道搬过去。”
她执意如此,陆苑自然答应。
沈烟寒与陆苑的女使双双提着两大包裹走出去时,背后响起一道响亮的男声:“你们作甚?”
这一问气势恢弘,很是唬人。
沈烟寒被震得双肩一颤,停步,扭头就不满道:“你这般大声作甚?搞得跟抓什么贼人一样!”
郑士凛看她一双手肘两边都夹着与身形差别巨大的包裹,形象颇为滑稽,没忍住笑出了声,揶揄道:“你这模样,还走得偷偷摸摸,难道不像来盗东西的?”
沈烟寒瞪他一眼,转回头继续走,丢了一句在身后:“我走得可是正大光明,没有什么偷偷摸摸。”
郑士凛笑也笑了,见她一径往前,连忙箭步跟上去,主动问道:“你取的这些衣裳,是要送去给昨日救下的人的?”
沈烟寒点了点头。
郑士凛便冲陆苑女使道:“阿黎,将包袱给我,我与沈娘子一并送去。”
阿黎跟着陆苑多年,经历过从唐家搬到郑家,深得陆苑信任,也见过与陆苑交好的沈烟寒身边出现的几位郎君,想起陆苑私底下与她说话时提了一嘴的担忧,便道:“世子,还是我去送罢,娘子交待过我,送完东西还得拣副药回来呢。”
郑士凛没听出阿黎这是让他与沈烟寒保持距离的暗意,一把抓住她的包袱,直爽道:“你将方子给我,我捡了后给二嫂带回来。”
他是行军打仗的性子,发号施令惯了,手上力气也不轻,阿黎的包袱被他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她脸上露出几分不安:“世子!”
郑士凛不解:“怎的了?药方呢?你今日这般反常。”
阿黎心想你这样成日追着沈娘子的行径才反常,但包袱已经在他手中,以郑士凛说一不二的性子怕是也不会还给她了,她只得问沈烟寒:“沈娘子,那这些,我们世子帮您送?”
沈烟寒想起郑士凛去赵思府上的事,也想与郑士凛说几句话,便点头:“他有马驮着包袱,脚程还能快些。”
阿黎应付了句郑士凛还是她晚些去捡药,看着二人并排着的身影消失,回头给陆苑细细汇报了一番。
陆苑听后无奈一笑:“随他去罢。”
*
赵思本就不是当真风寒未愈,没再继续服毒药,又有郑家的府医精心照料,这两日身子已有好转。
从郑士凛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沈烟寒道贺后叹道:“整个临安府都等着他这个父母官早日上值呢。”
郑士凛终于找到机会问她:“你早就知道我姨父不是简单的风寒,你又是从哪里听得的?”
他语气笃定,眼神也因军营中的习惯,一审视人就变厉,沈烟寒看得心中砰跳,却也没怵他,更没说实话:“哪有人得个普通风寒就能卧床个把月的?郑世子,你见过?”
沈烟寒一向伶牙俐齿,郑士凛被问得一噎。
沈烟寒再道:“久病不愈的,要么得的慢性病症,要么就是误诊了。我外祖母曾经便是这样,吃了个把月的药,病没好反而更重了,后来换了个大夫才查出来病因,才知道往前服的药不止没用,还恰恰相反让她病得更重,毕竟是药三分毒嘛。”
这一镇静自若、有根有据的话一出,本就对她心中特别的郑士凛便当真打消了疑虑,迟疑片刻后,道:“正是先前那大夫误诊了。”
沈烟寒点了点头,二人谁也没点出赵思是被人毒害的事。
当郑士凛再直白问沈烟寒为何对临安府府衙的官员很在意时,沈烟寒也答得直接:“我们沈家往前的一位姨娘,如今就被关在府衙里,但因府衙无人判案,此案就迟迟未决,所以……”
话毕,她朝郑士凛苦笑了下。
谁都知家丑不外扬,听她这样讲,郑士凛心中立刻升起异样,既是因觉得被她信任,也是因认为自己在她心中该是有些特别的。
郑士凛目光放柔软,主动道:“我必多照料姨父,待他身子允许,便提醒他早些去衙门当值。至于你家的案子,我到时候多问他几句。”
她与郑士凛讲此事,是带着一些希望他帮她多传递些消息的目的在的,但没料到,郑士凛主动至此,诧异之外,沈烟寒心中又生出几丝她没他光明磊落的愧疚。
这一回,她朝他笑得愈发真心:“有劳郑三郎了。”
她目光明亮,容貌艳丽,笑容夺目,像极了一抹绚美的、使人眩晕的光直直照在他眼皮上,郑士凛不自在地扭过了脸,道:“不必客气。”
半晌沉默后,郑士凛又忍不住想知道她更多的事,问道:“你那姨娘犯了什么事?”
待郑士凛与赵思提她家的事,这事便不会是什么秘密,沈烟寒便没在郑士凛跟前遮掩,将温蓉谋害她娘的事情娓娓道来。
二人走在冰天雪地中,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听着沈烟寒关于沈家的事迹,郑三郎本不如何细腻的心里,仿佛被人塞进了一坨又一坨的棉絮。
他看着沈烟寒因急行又说话而微红的侧脸,听到她受过的苦与难,觉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这情绪一下蔓延开,将他的心扯得泛疼。
沈烟寒是就事论事,并未察觉身旁郎君看她的眼神变化,只是再提到温蓉害了她娘与幼弟的事,她免不了眸中泛热。
见她双肩微颤、神情落寞,郑士凛克制着没失了理智去搂她,只攥紧了拳,笃定道:“她必有报应。”
想及如今临安府府衙在与秦桧一条路的大皇子手中,赵思何时才能真正再回衙门主持公道还未知,沈烟寒深吸一口气:“但愿罢。”
*
沈烟寒怀着请郑士凛帮忙的心情与他交流家事,竟不想,此举毫无意义。
因没过几日,真正管这临安府的府衙的,是另有其人。
*
登闻鼓这一敲,流民被冻伤冻死、临安府衙门却置若罔闻之事在朝中迅速便传了个遍。
赵猷一向最在乎颜面,这样的丢脸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又是才提拔去任职的儿子手下,可想而知,得了消息后脸色是如何黑沉。
事发如此突然,才当了一日府尹的赵元康一大早被叫至赵猷跟前,惶恐地偷瞥了又瞥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帝王,是开口也不是,闭嘴也不是,急出了一额头的汗。
半晌后,赵猷终于开口,问的却不是府衙的事:“你昨夜去哪了?做了甚?”
赵元康再行一礼,心知瞒不过人,便规矩道:“昨日是相国夫人寿辰,祖母念在曾在北地曾得夫人伺候,便派儿臣去送了份贺礼,儿臣在相府参了宴,在宫门关闭前回了大内。”
韦太后与王琼夫妻都曾被金人掳去过,有些特别的情意在,赵元康说的这个理由本无可厚非,但不巧,这两日,赵猷正得了秦嬉主持编纂的史册流出的消息。
那册子里,将秦桧夫妻进言,从大金手中将韦太后等人接回大周的功劳是夸了又夸;为了顺利与大金议和,岳飞等武将被杀后坊间有怨的事,却全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是半点也没提当初对此事出谋划策的他秦桧。
功劳在臣子,骂名在帝王,任谁看了一眼,都觉得荒诞可笑。
那册子他分明就按着未发,却听说这两日在民间传了个遍,这其中,到底谁在推波助澜,他不会想不到是能从中得好处的那些个人罢。
想及此,赵猷心中已连连在冷笑,看着眼前这个有事没事就往秦相府跑的大儿子,便颇有一种“养不熟的白眼儿狼”的感受。
但他面上未显,甚至吐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再道:“哦,原是相国夫人生辰。”
赵元康暗中泄了几分提心掉胆,为自己开脱道:“正是,因而儿子才按时从衙门下了职,后来回了大内,便才不知有人去了府衙的。”
赵猷点了点头,又问:“那宴办得可是热闹?”
赵元康实话道:“因是庆六十岁寿辰,宴便开了六十桌。”
好大的排场。
赵猷再点了点头,挥手叫赵元康退下,“回去上值罢。”
赵元康不由诧异,不想他被叫来一遭竟未被责罚,甚至还无事一样又让他回去上值,出去的步伐便有些迟疑。
赵猷看他停步不动,跟没见到一般,翻阅起来一旁的一份折子。
这折子不是旁人,而是章浚曾经的门生、如今的兵部尚书虞允文一早就递上来的,事关淮河山匪。
赵猷越看,眉头蹙得越高。
半晌,下首赵元康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开口朝赵猷主动请个罪:“爹爹……”
然而,他被赵猷忽然打断。
赵猷将手中折子一把拍在桌上,怒声:“叫你出去,你可是聋了!”
赵元康头一缩,脚步生风般立刻逃遁了去。
赵元康走后,王季按时来给赵猷看病。
见赵猷满面怒气,王季识趣地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只专注在赵猷的身子上。余光见到了御案上的那份山匪折子,瞥见了“王琼”二字,王季心中猛然一跳。
赵猷见他侍奉得妥帖,反而主动道:“流民敲登闻鼓的事,你可听闻了?”
王季点头道:“官家赐臣的宅子便在登闻鼓院东侧,来时见到了。”
赵猷叹道:“这么一点小事就闹到了御前,临安府府衙的事儿,康儿一个人是办不下来。”
听这意思便知赵猷心中有盘算,王季不搭话。
果然,一会后,赵猷再道:“依你说,我该从何处提几人来协助?从你的本家人么?”
才在折子上看到王琼二字,心中更是清楚他自个的富贵究竟是来自何人,王季揣摩了几番赵猷的真正心思,知道他是对王家有所介意,答道:“朝中人才济济,官家又年年兴科举,能人辈出,何至于挑不出人才啊?”
赵猷沉默两息后,露出欣慰的笑。
王季从大内出来后,久久回望大内的宫墙,他的随从不解地问他:“老爷这是在看什么?”
王季捋着胡须,说了句:“你看那墙上的雪,是不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随从不知其中之意,一脸迷茫。
*
翌日,秦月淮上值时,李晔又一次迎上他,笑道:“恭喜齐兄弟了!”
秦月淮迷茫道:“不知李兄何出此言?”
一时想不到身上有何值得恭喜的地方,但记得李晔曾在他答过有心仪的小娘子后尾随过他好些时日,便猜想,莫非是他同沈烟寒出没的事被他撞见了么,便又突听身后有人说:“往后我们可都该称呼你一声‘齐少府尹’了。”
少府尹。
秦月淮不由心中一紧。
诚然“少府尹”一职对才入仕不久的他已是十分显要之位,可这大周凡有一府便有少府尹一职,若是他是被派往远离京都之处任职,他在此所有刚有希望的努力便无疑会戛然而止。
于公如是,于私亦如是。
秦月淮满怀忐忑,面上却不显丝毫,转身朝资格最老的翰林学士承旨规矩行礼,道:“不知黄承旨所言何故?”
黄承旨道:“大皇子于吏部钦点了几位人士,一并至临安府府衙任职,恭喜齐少府尹了。”
秦月淮诧异抬目,与黄承旨对上视线,黄承旨看他的眼神多了一抹意味深长之意。
李晔在一旁感叹:“升迁这般快的,你是第一人啊。”
此话不假,翰林学士皆是由进士出身,大周此朝重科举,年年皆有一轮省试与殿试,年年有进士产生并安排至翰林学士院,如今整个院内便有学士十四人,按往前情况,都是任满三年才出任他职,齐宴这样才入翰林院半年不到便被调出的,属实不常见。
秦月淮此刻诧异的,倒不是升迁速度,而是如何也料想不到,赵元康竟会点到他头上。
他“齐宴”是今岁状元,便是天子门生,按理说,升迁之事该要今上抉择,赵元康初有权而已,如何就点了他。此外,他还有一个敏感身份——章浚的远亲。
这明晃晃写入了吏部档案的身份,去吏部调人的赵元康不会看不见。
赵元康不是附着秦桧么,为何如此?
心中百般疑问,但心中那因是否去外地任职的石头算是落下了,还有这临安府少府尹,还当真是个做事的好位置。
到底是冒险入仕一遭得了意义,秦月淮亦心觉满意,同僚们纷纷道贺,他朝同僚一一作揖,感谢往日照拂。
李晔心绪颇为复杂:此郎优秀如斯,但始终未与小妹联上姻啊,他李家在临安府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之家,若是还不趁其上任前再搏上一把,以后的机会怕是更少了。
想及此,李晔便朝同僚们道:“这般好事,不如今日下值后,我们去‘听风茶楼’替齐兄弟庆祝一番?也算替他象征性践个行。”
临安府的少府尹管的可是这京都地盘,往后若家中有事,免不得要与之打交道,提前结交百利无一害,众人自然应好。
秦月淮免不过,点头应下。
下值后,翰林院一众人士风风火火地到了听风茶楼。
秦月淮虽儿时见惯了大场面,但这还是他成年后第一次面对官场上的应酬,一番口舌之劳后,颇有几分疲惫。
众人推杯换盏间,他找了个如厕的借口起身,去了隔壁厢房透气。
揉着眉心推开窗,却不期然,听到楼下有道声音说:“饭总是要吃的,我请你。”
另一道声音嗡声回应:“我吃过了。”
起初那人不由分说:“几粒饭也算吃?快进去。”
秦月淮眉宇一蹙,闻声抬步出门,却在出门的当口,见到了才在另一间房中吃饭的李晔,此刻他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见到秦月淮,李晔眼睛一亮道:“齐兄弟在这呢。”
秦月淮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李晔介绍道:“哦,这是我家中小妹,今日巧了,也在这用饭。”
同僚们陆续出来,问着谁来了。
秦月淮暗中提了一口气。
沈烟寒与郑士凛上楼来,见到的,就是一群翰林学士围绕中间,一位妙龄小娘子正款款施礼:“李茹见过齐郎君。”
余光是一抹熟悉的绣百花裙摆,秦月淮偏头看来,与沈烟寒的视线对上,而后双双迅速移开。
一个落在满面娇羞的李茹面上,一个落在满眼深情的郑士凛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