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避重就轻道:“是有些水土不服,如今正在休养。”
郑士宴蹙着眉。
他这时想到此行目的,便又问:“你可看了大夫了?不是什么病症罢?”
九死一生造成的身体亏空罢了,梁一飞摇头:“没病。”
郑士宴再道:“会不会是中了那种不寻常、不易被人察觉的毒呢?”
忽然扯到“毒”上,梁一飞刷地看向郑士晏,目光如电般。
郑士晏一目不错观察他的表情,察觉出他的激动,他心中震惊又彷徨,如若当真是梁一飞所为,既说明下手的当真是秦相府上,又说明梁一飞与他们不是一条心。
郑士宴虽活得简单,但不是没头脑的郎君,相反他以睿智沉稳而见长,察言观色能力也佳,梁一飞又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小郎君,他的表情变化代表什么心情,郑士宴岂能不知?
几乎是对上郑士宴视线的那一刻,梁一飞就知道自己露馅了。
但他对此倒无太大所谓。
他心情复杂地想,王琼杀害他一事他的亲生父亲不是不知,可知晓又如何?他也没怪罪任何。他如今若非不是在秦府、在他眼皮子底下赖活着,时时在秦桧眼下展示一份存在感,王琼层出不穷的手段依旧不会放过他。
权柄滔天,他们仍然人心不足,他无意间撞见他们害人的秘密,不愿再多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已。
沈烟寒一事本身对他的打击不小,他也不愿在亲近的人跟前伪装,梁一飞一身疲惫,没有否认郑士宴的说法,而是接话问:“二哥看我像是中了什么毒?”
郑士晏拿那纸上所写最后试探:“缨丹之毒?”
梁一飞扯了下唇:“或许罢。”
三两句话便确认行事人是他,郑士宴却没有想象中那样觉得轻松与豁然开朗,因梁一飞和秦桧关系何等复杂。
踟蹰半晌,他问梁一飞的动机:“你为何要如此?你不担忧,他有朝一日知晓么?”这行为毕竟是朝秦桧背后捅刀子。
梁一飞神色一顿。
他作为梁文昌夫妇的三儿子多载,一直觉得自己被梁家人所爱,到头来,却有人告诉他,他以为的家庭温馨不过是镜花水月,他的父母另有其人。而亲生母亲至今在他跟前奴颜卑膝,不敢正视他,亲生父亲正眼看他,却不敢认他。
他心在夹缝中,左右不能依,比原本就生成孤儿、没有得到过任何还割裂。
对于郑士晏的问话,梁一飞回答里带着一股浓浓的讽刺:“知晓便知晓,说不准因此,还能多在意下我呢。”
郑士宴看他如此,亦能猜测到他如今的尴尬处境,也就趁茶楼伙计端菜上来之际,悄然转移了话题。
梁一飞大口饮酒,郑士宴安然作陪。
无关紧要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半晌,依旧没有落实到退亲之事上,两坛酒毕,梁一飞问郑士宴:“二哥今日见我,没有别的事?”
事不是已经了了么?郑士宴迷茫地看向梁一飞。
梁一飞深深看他几眼,也不愿跟他打哑迷:“郑娘子处,没有让你带些话给我?”
郑士宴想到昨日郑玉婷眼眶通红的委屈模样,心神一下子一震,脱口而出:“你二人可是吵架了?为何吵?你可是道歉了?是道歉了她没原谅你么?”
梁一飞:“……”
吵架?
郑士宴这是怎样的思路,才会觉得他无事与郑玉婷争执?即使他对郑玉婷没有多少男女情意,也知那小娘子温和娴雅,不是会跟人吵得起来的性子。
还有那道歉……
梁一飞对郑士宴一言难尽之时,郑士宴尤在滔滔不绝劝这位他心中未来的妹夫:“小妹纵然有些小脾气,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要是有话,你得与她好生讲开,凡事懂得沟通,便不会有任何误会……”
梁一飞算是看出来了,郑士晏是对他与郑玉婷要退亲之事一无所知,既如此,退亲到底关乎郑玉婷的颜面,他便也就不提作罢。
只郑士宴一刻不停地好听提点他如何与小娘子和睦相处时,他随意往窗外瞥,便见到沈家人出现在视线,神思便随之飘走。
沈固辞来沈烟寒店铺里,所为何事?
难不成,是商量她与秦月淮的婚事么?
心中发哽,梁一飞收回视线,将酒又开了一坛。
*
沈固辞自不知自己即将有个新姑爷,这新姑爷还是老姑爷“旧酒装新壶”成的,他亲自寻上沈烟寒,是因他这个女儿已经数日不归家。
沈烟寒才病痛初愈,病中也没闲下来,而是对自己的生意又有了新的主意。她本就是个不甘示弱的小娘子,从秦月淮处回店铺里后,花了通宵列自己的计划,直到上午才列完,下午便睡了个颠倒的觉。
木槿上楼与她讲沈固辞来了时,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沈烟寒心中震惊,沈固辞忽然找她,她第一反应是沈家莫非出了什么事,穿戴齐整后,疾步冲去了楼下。
她虽与家人翻脸过,但自温蓉被抓后,沈家后宅的大小事务是她一手在操持,沈烟寒心中自以为,自己对他们没有亲情也有责任,因着这一份责任感,她亦是一丝不苟地打理着沈家。
这时沈固辞正在打量她的铺子。
即使他这个国子监司业素常在国子监那样的学府上值,但也知,“锦衣坊”在临安府的权贵圈里很是出名。往前只听同僚、学生提,今日亲自上门看,见店中见所未见的衣裳鳞次栉比,才知晓他长女不为他知的另一面。
对他这种一年四季见惯了朴素颜色儒服的人而言,她卖的衣裳绝大多数新鲜、奇异、不规不矩。
沈固辞皱眉不解,她这些衣裳,如何卖得出去?
然他这份复杂的情绪还正当头,沈烟寒下楼来,见他眉头紧锁更是以为家中有甚要事发生,没来得及招呼他,便直接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
岁月不败俊郎,沈固辞虽上了年纪,却依旧清俊无双。
这位本一身儒雅、做派风雅的人,却又一次,被人用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挑得情绪暴躁起。
这个长女可真是好样的。
四周多少伙计的眼睛盯着,沈固辞暗中压了压火气,慢慢转身,上下打量,发现这个女儿不止没有预想中有什么意外,反而一身容光焕发,数日不见而已,好似忽然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一大截。
她越长越像齐蕴。
沈固辞松了下脸:“哦,没事的话,为父就不能来看你了?”
沈烟寒那一句“没事你来看我作甚”差点脱口而出,就见沈固辞看着她勾了个浅淡的笑,这笑一出,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的反驳不由僵了下。
想起几日后某人还要面对他,她总不能这时再跟他吵上一架,沈烟寒若无其事地:“那倒也不是。”
她也朝他露了个笑,但多少是皮笑肉不笑。
即便如此敷衍的态度,也总比一见他就冷着个脸来的强,沈固辞已算满足,想着最好还能让沈烟寒多回家,便道:“倒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一声,你小弟近日总有不虞,晚上还总哭哭啼啼,就好似被梦魇住那般。”
沈烟寒紧紧盯着沈固辞说话,狐疑他忽然扯沈毓作甚。
沈毓病了,他可以请大夫;睡觉害怕,还有乳母。最不济,还有亲胞姐沈慧在家,怎么也找不到她头上。
沈固辞在她一双澄澈的眼睛盯视下略不自在,咳一声,继续:“白日醒来,就抱着你给的那个布狗自言自语,长久不松手,也爱坐在门槛上念叨长姐怎总不回来,不给他带。你……回去看看?”
沈固辞说得情真意切,沈烟寒听得心中几多矛盾。
他说沈毓的小事,说他可怜的场景,引得她去幻想沈毓思念她的样子,说她没心情波动亦是假的。
她明知他是温蓉之子,温蓉谋害她娘与幼弟难说没有为沈毓铺路的目的在,可她也会想,沈毓不过四岁稚童,话都理解不了几句,成日只知哭哭闹闹,如今甚至未来永远也不会有娘在身边了,她对他的迁怒算什么?
而沈固辞既对他的爱子观察入微,引她为这种父爱嫉妒,又将最后一句话落在让她回家上,让她在嫉妒之外,又诡异地觉出几分喜悦。
秦月淮有句话说得对,她与沈固辞是血脉至亲,她改变不了这种永远无法变化的天然事实,她的父亲只有他,她恨他,却也渴望父亲爱她——这两者共存,并不矛盾。
沈烟寒暗吸一口气。
那个孤苦的郎君,虽然早就没有家人在世,没有这样经历,依旧将她的处境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既理解她的自尊,又劝说她与自己和解,说到底,是在使力让她达到平衡,不耗费自己。
可这时候的沈烟寒不禁想,那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心情谈这些的呢?
他没有父母,是否在劝她时,亦暗中心酸着呢?毕竟她唾手可得的情绪,可他连这样与家人起矛盾的机会也永远都不会有。
思绪飘了会,再回来时,见到沈固辞的脸,沈烟寒不免希望两日后,他也能轻松让那本缺失家庭亲情的郎君轻松些。
思此,沈烟寒爽快地:“好,待我给她们交待一下便回。”
当夜沈烟寒便跟着沈固辞回了沈府,顺带给沈毓买了一包糖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