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当年那个不过武夫三境的少年,为何在武夫道路上,都能够破境如此之快,总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间的演义小说,那些落魄文人胡乱瞎想出来的江湖,吃了什么增长百年内力的灵丹妙药,或是被隐世高人灌输了毕生功力吧。
一直到山海龟临近那座倒悬之山,这位供奉才看到陈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龟背脊最高处的观景台,仰头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
只不过这会儿渡船明暗两位供奉都要忙碌起来,便打消了现身露面与之交谈的念头。
随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来到倒悬山做跨洲买卖的九大洲渡船,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润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会发现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跨洲渡船,几乎都不再载人游历,刻意压制了渡船乘客的人数,哪怕挣钱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远游的损耗,也要频繁往返,通过倒悬山向剑气长城运输更多物资,显而易见,这是坐镇两洲的儒家书院,开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独桐叶洲,依旧一如往常,这与桐叶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关系,桐叶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欢与外界打交道的一块广袤版图,去往桐叶洲游历的修士,与远游别洲的桐叶洲本土练气士,两者不成比例,所以桐叶洲修士也给人一种不挪窝的印象。
道理很简单,一来东南桐叶洲,地大物博,自给自足,毫无问题,再者南北两端有桐叶宗和玉圭宗分别坐镇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头数目相对少且大,数千年以来,一洲世道,十分安稳,不过前些年那场裹挟扶乩宗、太平山两大宗门的巨大灾殃,不但是让桐叶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让浩然天下看了一个不小的笑话,好在如今已经重新平静下来,诸多仙家势力,各自休养生息。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栏杆旁,身边四周修士,多是宝瓶洲人氏,也有相当数量游览宝瓶洲的别洲修士,这在以往,并不常见。
随着宝瓶洲的风云变幻,大骊王朝一举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带着一丝好奇去往宝瓶洲的别洲修士,便越来越多,在这之前,宝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弹丸之地,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致,要去也是去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或是直接去往桐叶洲。
从北往南,依次是大骊京城,神诰宗,观湖书院,老龙城,一般这就是别洲修士的游览路线,更多地方,却也不太会下船游历。
以后兴许会再加上一个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书简湖真境宗。
毕竟姜尚真的名气是真不小,一个能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还活蹦乱跳的修士,不多见。
对于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芦洲是一个极其凶险且不友好的地方,杀气太重,在别洲绝对不会死的死人,太多。
陈平安真正走过北俱芦洲之后,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江湖气多于神仙气的地方,将来可以常去。
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今就在剑气长城。
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在问剑太徽剑宗之后,应该也会立即赶赴倒悬山。
可惜曹慈已经不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先后两次大战过后,曹慈留在那边的小茅屋,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茅屋,还在不在。
观景台附近很多别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攀谈交流,言语之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对于宝瓶洲山上山下,依旧没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势如破竹的大骊铁骑,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只说还行,在宝瓶洲本土算是不错,可要是搁在中土神洲,注定无法如此顺利。
不全是这些外乡人眼高于顶,因为崔东山自己就说过,宝瓶洲缺少飞升境修士,这就是天大的忧患。
几十年后,大势临头,只有一个偷偷摸摸跻身飞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够看,怎么办,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崔东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喷死自己。
崔东山言语之中泄露出来的那个天机,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国师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让大骊铁骑吞并一洲,敢行此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只是带着整座宝瓶洲一起送死。
陈平安收起思绪,环顾四周,多是来瞻仰天地之间峰倒悬的那一幕壮观景象。
倒悬山之外,有一条条如云似水的河道,在四面八方悬挂于山峰与大海之间。
方圆百里的倒悬山,在那之上,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镇的主峰之外,又有八处景点,陈平安都逛过。
初次登上倒悬山便要经过的捉放亭,是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当时陈平安与皑皑洲刘幽州在此分别,刘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揉府。
挂满历代剑仙挂像的敬剑阁,陆抬想要为老祖敬香却被那位看门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楼,女子武神裴杯炼剑的雷泽台,陈平安无意中买到一幅祖宗甘露甲的灵芝斋,此外还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与那风景旖旎的麋鹿崖,青鸾国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她则是出身于倒悬山那座师刀房,那边墙壁上,曾经有宋长镜和许弱的天价悬赏。
渡船沿着一条河道靠岸倒悬山之后,陈平安与孙家的渡船管事道谢一声,然后独自一人,重登倒悬山。
陈平安没有挑选既卖东西又开客栈的灵芝斋,依旧选择了那座位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掌柜愣了半天,“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点头。
掌柜啧啧道:“这次桂花岛那金粟,没跟你一起?如今你们宝瓶洲人氏腰杆硬了不少,如何,陈公子照顾照顾小店生意,挑间上等房?”
陈平安摇头道:“就上次那间屋子吧。”
汉子有些无可奈何,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抛给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陈平安,
你这抠门的习惯,真得改改。出门在外,不够豪气,怎么能成大事。”
陈平安不忙着去屋子那边落脚,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能有多少神仙钱。”
汉子掰手指头算了算,打趣道:“这都快十年了吧,钱没挣着,境界也没上去几个台阶,陈大公子,离了倒悬山之后,一直在干嘛呢?”
陈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着这间客栈的汉子,摇头道:“难怪重返倒悬山,还要光顾我这小地方,害我白欢喜一场。”
陈平安掏出两壶酒,递给掌柜一壶,“家乡酒水。”
掌柜打开一闻,笑骂道:“寻常的糯米酒酿?陈平安你可真有脸拿出来!”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喝那些仙家酒酿,算什么能耐,只有喝这个,才彰显个性。”
掌柜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两人便缓缓饮酒,陈平安问了倒悬山这些年的近况,掌柜说就那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悬山孤峰后山那边,大天君联手两位剑仙,合力新开辟出了一条去往剑气长城的大门,做买卖的,一律走那边,没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两场惨绝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镜面大门往里边运输物资,不太够用。不过如今管得严了,游历一事已经断绝,所以闲杂人等,再想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风景,很难了,没点门路,就别想了,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因为先前剑气长城后边的那座城池,就因为鱼龙混杂,闹出过一场天大的纰漏,具体如何,倒悬山禁绝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不然倒悬山当时不会那般戒严,连从未有过的夜禁都出现了,以师刀房修士领衔,一天之间,勘验倒悬山所有修士的腰牌,猿揉府在内的四大私宅都没能例外,结果又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冲突,总之动静很大。
陈平安询问第三场打仗,大概什么时候打起来。
掌柜笑着说这种事情,别说是什么天晓得了,天都不晓得。
最后掌柜喝着酒,感慨道:“倒悬山不太平啊。”
先前两次大战都太过奇怪,惨烈不输以往半点,但是十分急促,故而双方死人都极快极多,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价,远远不是先前漫长岁月当中,双方每一次交战,断断续续,往往要延续个二三十年光阴。这两次,就发生在一个短暂的十年之间。北俱芦洲那位剑修领衔人物之一的剑仙,便战死于第二场大战当中。
陈平安说道:“咫尺之隔,都已经不太平一万年了。”
掌柜笑了笑,“是这个理儿。”
两人轻轻磕碰酒壶,一饮而尽剩余酒水。
陈平安去了那间屋子,摆设依旧,风景依旧,干净清爽。
没什么东西可以放,陈平安静坐片刻,就离开客栈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悬山中枢的那座孤峰。
只剩下一位看门人,正是那个貌若稚童却辈分极高的小道士,依旧在那边看书,由于如今此地几乎无人进出,来这边嬉戏打闹的倒悬山孩子便愈发多,还是当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道童”,便会蓦然腾云驾雾飘远,一些个顽劣孩子,故意如此,乐此不疲,飘然落地之后,继续往那边飞奔而去,那道童也不介意。
陈平安绕过孤峰,去往后山那边,按照鹳雀客栈掌柜的说法,那位当年传授了自己一门炼物口诀的抱剑汉子,依旧是戴罪之身,不过就是挪了地方,如今管着那边大门。
在陈平安离去之后,那个蘸口水翻书的小道童抬起头,望向青衫背剑年轻人的背影,那张瞧着稚嫩的脸庞上,有些奇怪神色。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坐在门旁石柱上抱剑酣睡的汉子。
不同于孤峰前门那边的镜面,只剩下一位小道童同时管着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两边的出和入。
打瞌睡的抱剑汉子还是守着后边,负责盯着从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的所有人,前边管事的,是一位倒悬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全是依次过境去往剑气长城的队伍。
看门人,却不是那位以蛟龙之须炼制世间独一份缚妖索的那位熟悉老道。
陈平安没有出声,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站在石柱一旁,这边就要寂静许多,几乎无人。
约莫一炷香后,抱剑汉子睁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欢宁丫头啊。一去这么多年不说,走到了这儿,也见你半点不着急。”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抱拳:“见过前辈,风采依旧。”
汉子摆摆手,“我这边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那个?”
陈平安说道:“先听坏消息。”
汉子撇撇嘴,“这多没劲,我还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了算。”
汉子盘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着这个年轻人,“好消息就是宁丫头两次大战,都侥幸没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听说也长得愈发水灵漂亮了。你喜欢宁丫头,半点不稀奇,宁丫头竟然喜欢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陈平安静待下文。
汉子幸灾乐祸道:“坏消息就是如今管得严,明面上,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规矩的人,你要没点硬关系,根本去不了剑气长城,别奢望我破例,擅自帮你飞剑传讯,根本不成,不然我仅剩的这碗饭都吃不着了。所以你进不去,里边的人也没办法帮你运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这儿干瞪眼吧,挺好,陪着我唠唠嗑,再让你小子拎着酒水、搞几碟子佐酒菜,咱俩每天打屁晒太阳,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陈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悬山,能够在这件事,开口说上话的,有哪些高人?”
抱剑汉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后,“倒悬山那位真无敌嫡传的大天君,当然说话管用。”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位道门大天君,曾经跟左右在海上厮杀了一场,翻江倒海数千里,不给自己穿小鞋,就已经很厚道了。
抱剑汉子又说道:“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旧邻居,也成,不过这家伙脾气古怪,不是个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货色。再就是手里边有一根金灿灿缚妖索的那个家伙,然后……大概只有既找对路数又要钱财通神了,比如猿揉府有人愿意替你付钱,那可就不是小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了,而且还要坏规矩,担风险,加上被倒悬山记下一笔账。”
陈平安默不作声。
汉子笑道:“劝你别动歪脑筋,那些有资格去往剑气长城的商贸队伍,哪怕收了你的钱,嘴上答应帮着传递消息,事实上也绝对不会办事,只会让你的神仙钱打水漂,老龙城桂花岛那边,是牌面不够大,没人有资格去剑气长城,何况桂花岛也承受不起这个后果,会死很多人不说,估计连整座桂花岛都要被倒悬山击沉。”
陈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悬山,就绝对没有去不了剑气长城的道理。”
抱剑汉子笑道:“呦呵,不愧是四境练气士,口气不小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也是七境武夫,前辈就当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汉子啧啧道:“别的不说,只说这脸皮,比起当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这些年游历,坑骗了不少姑娘吧?”
陈平安黑着脸,“前辈这话真不能乱说!”
汉子嘿嘿笑着,“有没有这档子事,自个儿心里有数。”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抱剑汉子刚要弥补一二,或是干脆来个硬抢,不曾想那贼精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酒壶。
抱剑汉子揉着下巴,“陈平安,这就很伤感情了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劳烦前辈给句痛快话。”
汉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你先四处逛逛,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陈平安点点头,心领神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这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二话不说,直接买了一块当年就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玉牌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陈平安见它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笑容灿烂,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便掏出二十颗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离开灵芝斋店铺后,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心情,好转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看去,最后只在两幅挂像那边,驻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然后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神,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颗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刻完正反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这位剑仙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花酿,一一落在石柱上边,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神色尴尬,“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这边,我都要去客栈那边,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驾驭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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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好一把剑,是那中土神洲那几家有数的豪阀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寻常浩然天下的地仙修士,都没你这么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奇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
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看门剑仙,冷哼一声,“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大的岁数,结果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
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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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故意不去看墙头上趴着一排的脑袋。
其实都算是熟人,只不过当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大门缓缓打开。
她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轻声道:“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