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之所以敢现身,除了身边站着剑气长城巅峰十大剑仙之一的陆芝,更重要的,还是陈淳安会到场。
假设是差不多境界的厮杀,大剑仙擅长杀人,却未必擅长救人。
先前城头之上,那场袭杀,米裕拦阻等同境界、修为的剑仙列戟,已经竭尽全力,米裕依旧慢了一线。
但是陈淳安在,便定然无忧。
陈淳安言语过后,根本不给那头飞升境大妖废话半句的机会,天地已经变换。
陈平安一瞬间心神震动,整个人好像显出了无穷大的法相,骤然间“飞升”,到了天幕最高处,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图,只是不等陈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就又在刹那之间,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为一粒比尘埃还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说,遁入了仿佛手掌纹路即山河的极小之地。
等到陈平安彻底回过神,转头回看了一眼,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道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虚是了。”
原来陈平安身后是悬停着一颗巨大圆球,雪白皎洁,莹莹生辉,依稀可见亭台阁楼,还有一棵桂花大树,原来是那明月中间种桂花。
陈平安与身后此物相比,双方大小犹如米粒之于白碗。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唯有大日悬空,更为庞大,通体金黄色,再无别物。
这轮大日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生灭无常,速度极快。
又有一粒黑点,与一块墨渍,游曳不定。
不断有那一道道雪白纤细光芒,一闪而逝,竟是能够当场斩断那些金色丝线。
应该就是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边境”的捉对厮杀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打算盘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飞剑,以小天地对峙小天地,凭此多感受几分这座小天地的大道运转契机。
不曾想肩头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学问,太早接触,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学了去,只是因为你本命飞剑之一的神通,与我这门术法,大道不近。”
陈平安便打消了念头,转身与那位儒衫老者恭谨作揖行礼。
陈淳安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只当是儒生晚辈拜见前辈,不是什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与我亚圣一脉问道学问,便不与你作揖还礼了。”
陈平安起身后,汗颜道:“只敢求教,不敢问道。”
陈淳安摆摆手,“你我既然皆姓陈,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学问文脉更是如此。何况骊珠洞天那棵楷树一事,婆娑洲颍阴陈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进来远远观战,能够领略几分剑仙风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骊龙泉郡的陈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陈平安愈发惭愧。
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说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的,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说是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讯的谢松花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那艘山水窟“瓦盆”渡船,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了。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天地的谢松花,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她明显闲情逸致,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著,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拘束,邵云岩最事功,擅长算计,谢松花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说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人的体魄,被当做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说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说得好说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
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抗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陈平安这边一冲而来。
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却被天地圣人的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连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给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当中,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也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
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着年轻人细细说来三场赌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颗小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颗小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应该留在避暑行宫。
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颗小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运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满则亏了,若是运道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说。”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照面一次的那位道门真君,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说过,当年他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师弟你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若是不答应,你就直接让他等着师兄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再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在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详细记录册子。
在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
筛选出最有可能造成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各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是就是最没有嫌疑。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小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花园子暂住一段时日,便已经离开了倒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查探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天下。”
陈淳安点了点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将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说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说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说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米裕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小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花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于蛮荒天下。”
老人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抹过,出现了一道细微不可见的凹糟,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中。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且不谈,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花,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
后者立即心领神会,我懂我懂。
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天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
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说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说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说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
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老人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回到了渡船房间当中。
被陈淳安丢到了天地之外。
白溪依旧站在原地。
天大地大,他一个小小元婴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没有拦阻,容得他弃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还是拼了命赶赴扶摇洲山水窟?
一位隐官,四位剑仙,尤其是还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陈淳安。
白溪觉得自己就算自己身在剑气长城,已经跑到了蛮荒天下的大军当中,也未必能活。
陈平安笑问道:“白船主,过去多长时间了?”
白溪答非所问,见到了年轻隐官的第一句话,便是“隐官大人,我愿意将功补过!只要能活,万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结妖族一事,我来为隐官大人作证!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晓,全部可以拿来资助剑气长城……”
陈平安轻轻落座,打断对方言语,笑着招手道:“万事可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么。如何补救,不着急,想着是不是要涉险抓我当人质,赌那万一隐官境界不高,其实也不着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动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这就过犹不及了啊。”
陈平安笑道:“要说装模作样,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虚长年岁,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当,比什么都可以,你唯独不要跟我比这个。”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飞出去,堂堂元婴,后退数步,跪倒在地,开始磕头,“隐官大人救我!”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不再单独一人,身后站着那位凭空现身的玉璞境剑仙米裕了。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问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门的,都拿出来吧,记得帮忙打开。如果诚意足够了,我不介意让你因祸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来历如何,你估计现在都还迷糊着,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最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珍惜。”
半盏茶功夫过后。
年轻隐官身前桌上,搁放着一方海屋添筹样式的古朴砚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还有一把脂粉气颇重的团扇,是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都搁放了不少好东西和神仙钱。
一些个山水窟密事,也被白溪抖落得七七八八,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说出来。
白溪不蠢。
陈平安更不傻。
陈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动,同时让那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着杀机,米大剑仙上扛得住,就算不是那么扛得住,总不能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隐官来扛。
然后陈平安身体后仰,转头问道:“愣着做什么?做掉他啊。留着佐酒还是下饭啊?”
白溪与米裕皆是一愣。
然后天地又是悄然一变。
米裕一剑砍下,竟是极为顺畅,与身在剑气长城差不多,半点没有小天地的压胜气息,反观那位老元婴修士就要凝滞些许。
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剑仙与元婴练气士的天壤之别,就毫无悬念了。
米裕那一剑,直接将元婴白溪身躯一分为二,不但如此,还将对方一颗金丹、与那元婴皆砍成两半。
只是当米裕要再递出一剑,年轻隐官却出手,以当年与书简湖刘志茂做买卖换来的一桩秘术,拘押了对方的残余魂魄,聚拢起来,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开心不开心?如何谢我?”
痛苦不已的那团魂魄,忍住不去哀嚎,颤声道:“隐官大人只管说,只管提要求……”
陈平安微笑道:“说了让你诚意些,不听?结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我说一说山水窟真正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让你当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现在正好,境界稀烂,将来次次见我,就只能靠着神仙钱来凑。”
那魂魄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隐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财宝四散”。
“以死谢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五指一握,将那孱弱至极的魂魄,以拳罡悉数碾杀,然后合拢折扇,轻轻挥动驱散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魄灰烬,以折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经半点不奇怪了。
陈平安站起身,收起折扇,问道:“陆芝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宰杀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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