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雪夜走入风雪庙群山之中,景色绝美。
夜深雪重,时闻松柏断枝、竹折声。
自始至终,魏晋都没有飞剑传信风雪庙祖师堂,至于风雪庙神仙台,更没必要,因为魏晋是神仙台的一脉单传,山中旧有府邸建筑,只设置了一层象征性的山水禁制,只求一个不至于坍塌、也无外人需打扫而已,根本不去聚拢灵气,不求藏风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风雪庙地界,魏晋依旧没有要与师门打招呼的意思,径直入山上坟,魏晋在神仙台敬酒之后,就会立即离开,自然不会想着去那祖师堂坐一坐。
风雪庙景色极好,神仙台更要冠绝风雪庙,是名动一洲的形胜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龄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满青山,就有数位高士卧眠松下,应该是风雪庙别脉山头的修道之士,来此赏雪,乘兴而来又不愿就此离去,便干脆开始就地修行。遇到了魏晋,白衣胜雪的松下逸士,没有出声,只是起身遥遥行礼。
魏晋视而不见。
倒是米裕一个外乡人,笑着与那位松下神仙挥手作别。让后者很是吃不准这位风姿卓绝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与魏晋同行入山。要知道魏晋上坟一事,最厌烦路途中有人与他魏晋寒暄客套,更别提携朋带友一起来神仙台做客了。
魏晋不喜欢聊风雪庙旧事,没关系,米裕身边有个到处购买山水邸报的韦文龙,这位春幡斋账房先生,点检搜寻秘录,真是一把好手。如今比宝瓶洲谱牒仙师都要了解宝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谱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风雪庙这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脉,后来自立门户的阮邛,与隐官大人如今是同乡,就曾是绿水潭一脉,给风雪庙留下了那座长距剑炉,与旧师门属于典型的好聚好散,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半个娘家,阮邛是宝瓶洲第一铸剑师,曾因为铸剑一事,与水符王朝的大墨山庄起了冲突,大墨山庄那位剑仙被风雪庙拘押五十年,如今还是阶下囚。
偶尔韦文龙与米裕聊起风雪庙文清峰和大鲵沟的众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与那长春宫的某位太上长老,年轻时候结伴游历江湖,很有说法,只是遗憾未能结成神仙眷侣。
魏晋实在忍不住,随口问一句,真有这回事吗?
韦文龙便有理有据,说历史上有哪几封山水邸报可以相互佐证,再者长春宫每次开峰或是破境典礼,风雪庙别脉多是派遣嫡传去往大骊恭贺,大鲵沟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亲自前往?
魏晋无言以对,他与那大鲵沟一脉所谓陆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就从没说过一句话,岂会知道这些。
更奇怪那一摞摞几十几百年前的山水邸报,韦文龙每天在那边翻来翻去,也不厌烦,还要做些摘抄笔录,经常断言哪些山头是打肿脸充胖子,每次举办宴席都要硬着头皮,剐去一层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头明明日入斗金,却喜好韬光养晦,偷偷发财,一直在夯实家底。
山上还有几拨携带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师命,专程来神仙台,以秘术、宝物拣选雪花,酿造寒酥酒,雕琢顷刻花,前者用来款待客人,后者可以作为赠礼。这采雪一事,大有讲究,多拣选崖畔古松虬枝搁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时辰,又有不同的雪花采集之处。山上仙家事,对于凡俗夫子而言,确实是一桩天上事了。
这些孩子,见到了那个在风雪庙辈分极高的魏晋,都没有打招呼,并非不愿,实不敢也。
不过人人脸上欣喜,这位大名鼎鼎的魏剑仙魏祖师终于返乡回山了。
魏晋先前对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于顶,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风雪庙这些孩子,却都会说一句差不多的言语,大致意思无非是记得莫要传信给你们长辈,神仙台此地多悬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晋一行人愈行愈远,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来,大声嚷嚷着魏剑仙与我说话了。很快便有孩子与他争执,魏祖师是与我言语才对。稚子争吵声,与风雪声作伴。
米裕转头看着魏晋,笑问道:“风雪庙的口碑风评,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为何怨气这么大?”
魏晋没有开口的意思。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要计较了,未必涉及明确的大是大非,可要让人半点不计较,终究心关难过。
米裕便说道:“文龙啊。”
韦文龙以心声言语道:“宝瓶洲山水邸报所载内容,处处有讲究有规矩,不太敢肆意谈及风雪庙这类大山头的家事,风俗民情与我们剑气长城,很不一样了。尤其是魏剑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台的一棵独苗,而风雪庙的炼师,喜好游侠四方,且抱团,与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军入伍,极有可能分属不同王朝、阵营,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报的撰写,只敢记录风雪庙修士下山历练之时的斩妖除魔,关于魏剑仙,至多是写了他与神诰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晋咳嗽一声。
韦文龙立即闭嘴。
到了坟头那边,魏晋上香之后,取出三壶酒,一壶剑气长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壶倒悬山黄粱酒铺的忘忧酒,一壶老龙城的桂花酿。
魏晋蹲在坟头,喃喃自语,倒了三壶酒在身前。
在一行人离开神仙台之前,下山途中,来了位御剑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风雪庙老祖。
魏晋抱拳致礼,那位老祖也未劝阻魏晋留在山中,只说了些与魏晋有关的宗门事务。
风雪庙老祖最后主动谈及当年一事,正阳山和风雷园的剑修之争,地址选在神仙台之巅,当时未曾与身在江湖的魏晋打招呼,是风雪庙做事不妥当了。
魏晋摇摇头,说神仙台终究是风雪庙一脉,这种事情,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理当如此才对。
双方就此别过,毫不拖泥带水。
在一行三人离开神仙台后,稚童模样的风雪庙老祖,御剑来到一棵古松虬枝上,收起长剑,举目远眺,似有忧虑。
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现身在旁,轻声问道:“魏晋能够活着返回山头,一身剑仙气象更重,几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为何不喜反忧?”
童子抬了抬下巴,“魏晋身边两人,你看得出深浅吗?”
大鲵沟老者说道:“那个相貌长相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点头。
老者说道:“至于那个长得比魏晋还好看许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说道:“先前你离得远,对方见我御剑而至,瞬间流露出了一丝敌意,当时对方剑意,十分惊人,不过收敛极快,浑然天成,这就更加不容小觑了。”
老者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可不是正阳山那几个藏头藏尾的元婴,在自家山头,也需忌惮几分?”
能与剑仙为伍者,都简单不到哪里去。
童子沉声道:“且不谈对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惮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丝敌意之后,魏晋的态度,无所谓,很正常,不拦着。你要知道,魏晋不管表面上如何与风雪庙疏离,骨子里还是极其尊师重道之人。但是当那外乡人对我风雪庙展露敌意之后,魏晋的这种表现,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老者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从那边来的某位剑……仙?”
老者随即啧啧称奇,“如此好看的剑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这魏晋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着朋友去我那大鲵沟坐坐。”
童子感叹道:“不管了,对方那份稍纵即逝的敌意,似是对我剑修身份而来的,不是针对整个风雪庙,这就够了。关于此事,你听过就算。”
老者点点头。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现在已经不关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担心你这张大嘴巴,会八面漏风啊。今天是与某位云游剑仙于风雪夜相谈甚欢,明天是与剑仙一见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后天那剑仙就是你们大鲵沟的乘龙快婿了。”
大鲵沟秦氏老祖满脸悻悻然。
离开风雪庙山头之后,这场大雪委实不小,千里天地,皆风雪茫茫。
三人没有刻意拔高身形,选择御风远游风雪中,魏晋御剑,同是剑仙的米裕却喜欢更慢些的御风,美其名曰照顾韦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远游无人影。
韦文龙笑道:“咱们离着落魄山不算太远了。”
米裕嬉皮笑脸道:“你是隐官大人钦定的落魄山祖师堂人选,我却悬乎,到时候你记得罩着点兄弟啊,别当了供奉就翻脸不认人,对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韦文龙苦着脸道:“米剑仙说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晋会将米裕和韦文龙送到落魄山,然后韦文龙就在那边落脚了,米裕却应该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以米裕的境界修为,以及太徽剑宗与剑气长城、年轻隐官与新任宗主齐景龙的两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剑宗成为祖师堂成员,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听说魏晋要去趟北俱芦洲,再次问剑天君谢实。就让魏晋捎个口信给太徽剑宗,他米裕厚脸皮讨要个不记名供奉,若是为难,切莫为难,答应了此事,是情分,不答应才是本分,他米裕还真没脸一定要太徽剑宗点这个头。言语之间,不全是自称“绣花枕头”米裕的戏谑言语,米裕对那太徽剑宗,确实敬重。
魏晋不太喜欢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所谓的花架子,那是与剑气长城战力拔尖的那拨剑仙比较,何况米裕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所以米裕既然如此坚持,魏晋就答应下来。韦文龙说落魄山与披云山各占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还有一艘远游商贸的翻墨渡船,对外未曾泄露真正归属,暂任管事,是昔年书简湖珠钗岛的岛主刘重润,女子是一个覆灭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个王朝密库曾有龙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宝,想必那条翻墨渡船就是其中龙舟了。
如果魏剑仙不嫌耽误赶路,他们三人可以乘坐这条的渡船赶赴牛角山,韦文龙也希望多看几眼渡船的人流状况,以及一路渡口的装货卸货情形。
魏晋没有异议,米裕当时更是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家了到家了,总算找着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条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于宝瓶洲中部偏北的黄泥坂渡,渡口名称实无半点仙气可言,名字由来,已经无据可查。离着黄泥坂渡最近的一处相邻渡口,也好不到哪里去,名为村妆渡,村妆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头,渔歌山,修行水法,女子修士多貌美,渔歌山早已将村妆渡改名为绿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领情,言谈之间,还是一口一个村妆渡。
所以渔歌山“村妆村姑”女修的出门历练,与那无敌神拳帮的仙家弟子下山游历,双方的心中悲愤,有其曲同工之秒。
临近黄泥坂渡,魏晋又遇到了一拨与风雪庙世代交好的仙师,魏晋没理睬,一位老仙师便扯开嗓门震天响,魏晋只好停下御剑,不过魏剑仙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
一位孑然一身的剑仙,从无任何开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虑什么人情世故。
何况那些只差没吃闭门羹的山上仙师,与魏晋分开之后,无论是师门长辈还是晚辈,都不觉得魏晋有半点不近人情,反而觉得魏剑仙这等做派,才符合山巅修士的剑仙气度。能够与魏剑仙言语一二,足可与外人自夸几句。
自然又要被米裕调侃一番魏剑仙的人脉广、面子大、够威风,顺带着再把春幡斋的邵剑仙,也拎出来晒晒太阳。
随着各色山水邸报记载魏晋返乡一事,越来越多,魏晋就在黄泥坂渡口,跟米裕他们分道扬镳,魏晋既不乘坐那条翻墨渡船,也不会登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直奔北俱芦洲,而且选择御剑跨洲。
有谁拦得住他御剑,再来谈什么寒暄客套。
登上那条翻墨渡船,船上待人接物的那些仙子妹妹们,都很年轻,境界兴许不高,但是笑脸真美。
米裕这会儿就很有回家的感觉了。
隐官大人,诚不欺我。
韦文龙还是老规矩,先与渡船购买山水邸报,新旧都要。
一次渡船之外有群鸟飞过,不但如此,还有一拨身披彩衣的云霞山女修,骑乘各类仙禽,与渡船同行了百余里路程。
韦文龙对那云霞山并不陌生,从此山运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的云根石,在春幡斋的账本上记录颇多。
韦文龙便离开最寻常的一间船舱屋舍,难为米剑仙了,是与他一般的住处,不过算不得简陋,虽不豪奢,却也素雅别致,屋内许多装点门面的字画珍玩,翻墨渡船显然都是用了心的,处处的精巧小心思,如女子手持纨扇半遮容貌,亭亭玉立于树下,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小家碧玉,亦有别样风韵。韦文龙来到船头渡客集聚处,听着看客们讲述关于云霞山诸位仙子的师承、境界。
再远处,韦文龙就看到了米裕正斜靠栏杆,与一位不是渡船女修的女子练气士,两人言笑晏晏,不认识的,还以为两人是一起下山游历的神仙眷侣。而那女修,也是个娇媚全在脸上、腰肢上的,与米裕谈到高兴处,便伸手轻拍米裕一下,唯独她一双眼眸,就不太喜欢正眼看人了,偶有人路过,她都是斜眼一瞥,且只看法袍、玉带、珠钗佩饰等物,十分精准且老道。之所以如今她那眼中仿佛只有米裕,想必也是眼光先从头到脚过了一遍,估摸着米裕是某个冤大头的谱牒仙师,值得攀交。
若是年轻隐官在此,估计就要来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一骂骂俩。
不过韦文龙很快又觉得不太会,年轻隐官对待世人世事,极宽容。
韦文龙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米剑仙,米裕看待女子,其实眼光极高,为何能够与各色女子都可以聊,关键还能那般诚挚,好像男女间所有打情骂俏的言语,都是在谈论大道修行。
米裕瞧见了韦文龙,伸手一指,与那女子笑道:“椒兰姐姐,我先前与你说过的,风流倜傥、师承显赫、家缠万贯的韦大公子,就在那儿,瞧见没,我此次出门远游,一切开销就都靠他了,别看韦公子年纪轻轻,可是位洞府境的神仙老爷了。我打算以后先给韦公子打杂帮忙,将来好混个谱牒身份。”
女子顺着米裕手指,瞧见了那个木讷汉子的韦文龙,她笑着点头,附和几句,此后与米裕的言语,就少了几分殷勤,最后很快找了个由头离开。
皮囊再好看的男子,也扛不住是个山下小门户里边出来访仙的半吊子废物啊。
韦文龙见那米裕招手,离开人群,来到米裕身边。
米裕趴在栏杆上,与一位骑乘白鸾之属的云霞山女修使劲招手,后者掩嘴娇笑,与一旁同门窃窃私语起来,然后越来越多的女修望向翻墨渡船那边。
韦文龙心声言语道:“米剑仙,记得使用化名。”
他韦文龙籍籍无名,除了在春幡斋内部,在倒悬山也名声不显,所以无此必要,可米裕作为一位名气远胜实力的剑仙,还是要注意些。
米裕摘下养剑葫“濠梁”,喝着桂花小酿,道:“真当我是傻子啊。”
韦文龙道歉道:“是我多嘴了。”
米裕笑道:“道什么歉,真当我是傻子,我都不生气,更何谈你是好心。”
米裕拍了拍韦文龙的肩膀,“文龙啊,以后在我这边,别这么拘谨了,没必要,多生分。”
韦文龙愈发拘谨。
米裕重新趴在栏杆上,以心声说道:“韦文龙,春幡斋那些年,你是凭真本事,赢得了隐官大人、还有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认可,所以你千万别这么瞧不起自己,退一步说,你若是如此,让我米裕又该如何自处?”
韦文龙有些不知所措。
米裕也不强人所难,“算了,该如何如何,你怎么轻松怎么来。”
韦文龙好奇问道:“米剑仙,为何这一路北上,隐官大人和他的落魄山,都没什么名气的样子?尤其是隐官大人,连那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边各自评选出来的一份年轻十人,隐官大人都没有上榜。不但如此,处处仙家渡口,各色修道之人,哪怕谈及隐官的家乡,也至多是聊那北岳披云山和魏山君的夜游宴,为何宝瓶洲好像从没有过隐官这么个人?”
韦文龙越说越疑惑,“哪怕隐官如今才而立之年,可上次去咱们那边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以隐官的本事,宝瓶洲山上岂会半点不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隐官刚到剑气长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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