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微微启唇,想问端木宪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就听端木宪又吩咐那个管事嬷嬷道:“你让人尽快去把世安院理出来。”
世安院位于府里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一个院子,自端木家搬入这个宅子后,那个院子就一直空着。
管事嬷嬷怔了怔,不知道老太爷怎么就突然想到了世安院。
端木宪继续说着:“太夫人得了疯魔症,日后就在那里休养,以后谁要是没照顾好太夫人,让太夫人出了世安院,一律发卖!绝不姑息。”
端木宪字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听得那管事嬷嬷和几个下人皆是神色一凛,心下既震惊,又惶恐。
空气骤然发寒,充斥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那个管事嬷嬷不由想到以前的游嬷嬷,又想到刚才被拉下去的那些丫鬟,唯恐自己也落到同样的下场,连连应声。
贺氏起初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眉头紧皱,忍不住出声道:“老太爷,我才没有疯魔!你胡说什么,我好着……”
说着,贺氏好像被什么噎到了一般,忽然就噤了声,双目瞠到极致。
方才方太医抵达后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贺氏好像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把那些散乱的线索串在了一起,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自己哪有生病,分明就是端木宪和方太医串通在一起,随意安了一个“疯魔症”给她!
想到这一点,贺氏的双目登时变得一片血红,有震惊,有愤怒,有悲伤,有失望,有怨恨……各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密实的大网将她死死缠住,像是那汹涌的海浪般喧嚣起伏不已。
“端木宪,你也太没良心了!”贺氏失控地拔高嗓门,再也无法压抑心头的熊熊怒火,指着端木宪的鼻子近乎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
“我当年怎么说也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嫡女,为了你这个穷小子,我委身下嫁甘为续弦,”从此,她一辈子要对宁氏这个短命鬼执妾礼。
“为了你,我辛辛苦苦撑起这个家,这几十年来陪你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一路升到堂堂首辅,这些年来,我容易吗?!”
“现在可好,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了,你风光了,就打算不要我了,有本事你就休妻啊!”
“你不敢了吧?!你也只敢把我关起来,可是你关得了我一天,你能关我一辈子吗?!”
贺氏嘲讽地冷哼了一声,昂起下巴与三尺外的端木宪对视,眼神与表情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夫妻俩目光交集之处,火花四射,吓得其他下人都低下头去。
端木宪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已,几乎要把他掏空。他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贺氏,明明是几十年的枕边人,可是这一刻,他却感觉自己好像根本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妇人。
俗语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既然娶了贺氏为续弦,自然是要与她好好过日子的,夫妻几十年,他全心全意地把端木家的后宅交给她,不曾过问一句,更不曾疑心过她……直到如今,恍然回过头去想,当年长子会决然地弃笔从戎,孤身远赴北境,真的仅仅只是他年少任性妄为吗?!
贺氏这些年来如此亏待长房的姐妹俩,可想而知,她当年又是如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亏待了长子,最后怕是还要在自己跟前告上长子一状……
端木宪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张少年俊朗而倔强的面庞,这些年来,他对长子的记忆似乎就停顿在了许多年前少年毅然离家的那一瞬。
他再也没机会弥补长子了,他们父子早已天人永隔。
想着,端木宪的心头泛起一抹些微的苦涩。
终究是他太信任贺氏,是他大意,方才一步步把贺氏的心养得越来越大了……
如今贺氏越来越不像样,不仅在府里闹,竟然还闹到府外,惊动了岑隐……为了端木家着想,自己也必须快刀斩乱麻。
端木宪的脑海中不禁想起这些年被抄家灭族的人家。
那些人家中有不少府邸都是曾经权倾一时,风光无限的,可是对上了岑隐后,还是不是覆巢毁卵,从此跌落云端,一蹶不振!
端木宪已经疲于和贺氏争辩,又揉了揉眉心,疲倦地缓缓道:“阿敏,你果然是疯魔了。”
他在和贺氏说话,但是目光却已经从贺氏身上移开,似乎已不想再看她了。
贺氏心里咯噔一下,心又急速下沉,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不对劲。
端木宪冷淡地吩咐道:“来人,赶紧把太夫人送去世安院!”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是神态与语调却又极为强势。
两个婆子不安地看了端木宪一眼,方才应声,有些忐忑地朝贺氏逼近。
“太夫人,奴婢得罪了……”其中一个婆子咽了咽口水道,算是知道什么是戏文里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放肆!贱婢尔敢!”贺氏拔高嗓门怒道,声音尖锐,吓得两个婆子在两步外停下了脚步。
两个婆子只是停顿了一瞬,还是大着胆子一左一右地钳住了贺氏。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太爷说一不二。
外强中干的贺氏直到此刻终于怕了,那张看着强势的面具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呲。”
她耳边仿佛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面具上的裂痕急速蔓延,彷如一张丑陋的蛛网。
贺氏再也撑不住了,保养得当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哀泣,雍容不再,“老太爷,你不能这样!就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改不就是了!你不能把我关起来啊!就算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她眼眶中隐隐浮现一层泪光,仿佛泪水随时就要滑落。
贺氏苦苦哀求,然而这个时候,端木宪已经不想听了,脑海里浮现几个字: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们夫妻怎么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端木宪有些茫然,他抬起手,挥了挥,示意婆子把人带下去。
“老太爷!老太爷……”
贺氏很快就被拉出了屋子,可是她还在不死心地叫着,一遍又一遍。
那些婆子哪里敢塞贺氏的嘴,于是,贺氏就这么扯着嗓子叫了一路,鬼哭狼嚎,惊动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了。
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府里的每个角落,不到一炷香功夫,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永禧堂,一下子就把正堂挤得满满当当,众人心思各异,多是惊疑不定,恍若置身梦境般。
小贺氏更是难以置信,只差狠狠地捏自己一把,去验证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然而,端木宪在上首,这里根本就没有她说话的位置,小贺氏只能把期待的目光落在二老爷端木朝身上。
“父亲,无论母亲有什么不是,咱们总是一家人,有话可以坐下好好说。”端木朝恭敬地对着端木宪作揖道,形容中掩不住焦虑之色。
他并不知道双亲之间到底起了什么龃龉,方才听闻父亲要把母亲关到世安院去,他就匆匆赶了去,本来想拦下的,可是两个婆子没敢放人,端木朝也不好太过强硬,免得打了父亲的脸,只好又调头赶来永禧堂亲自向父亲求情。
上首的端木宪此刻已经冷静了不少,儒雅的面庞上仿佛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般,看着温和,却是目光冷淡,浑身散发着一种疏离的气息。
众人一道道灼热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上首的端木宪身上,端木宪却是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母亲疯魔了,刚刚太医已经确诊了。为了养病,只好把你母亲暂时禁闭在世安院了。”
贺氏疯魔了?!
这个讯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满堂的众人皆是哗然,面面相觑,第一反应多是,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很快就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刚才远远地看着贺氏的神色有些歇斯底里,确实不太对劲;有人说,好像方才太医院的一位太医来过府中;也有人说,难道贺氏真的是病了……
众人压低音量,窃窃私议,心中多是将信将疑,毕竟这好好的人又没遭什么打击,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疯魔了呢?!
端木宪捧起了一个青花瓷茶盅,默默地饮着茶,好几人都暗暗地打量着他那张毫无破绽的面庞,总觉得他太过冷静,肯定有哪里不太对劲……
一片喧哗声中,檐下传来一个小丫鬟清脆的行礼声:“大姑娘。”
外面的夜幕已经彻底落下,上方黑夜如墨,群星璀璨,下方庭院里已经挂起了一盏盏昏黄的灯笼,犹如无数萤火虫飞舞在空气中。
端木纭自外面的灯火阑珊中走来,穿过庭院,径直地走入正堂中,也让四周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朝她望去,也包括了端木宪。
端木宪端着茶盅,怔怔地看着端木纭款款地朝自己这边走近,眸光微闪,这个时候才想起了某些事。
方才,他刚回府的时候,有个小丫鬟说端木纭找他,他三天没有回府了,就先回了一趟永禧堂,让端木纭一刻钟后再去外书房见他。
没想到短短半个时辰中,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端木宪不由心生一种仿若经年的感觉,此刻他看着端木纭,耳边不禁响起了方才贺氏的话:“……哎,这纭姐儿,我也管不了,还是得老太爷你来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
端木宪是聪明人,再联想前后,便隐约有点明白了,眸光闪了闪,却是不动声色地又浅啜了一口茶。
待端木纭给他行了礼后,端木宪就出声把众人都给打发了,只留下了端木纭。
对于端木家的其他人而言,这个时机实在太为微妙,四夫人任氏和五夫人倪氏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里都猜测起莫非贺氏的“疯魔症”还和端木纭有什么关系不成?!
众人心中的好奇心更浓,却也不敢在端木宪的跟前放肆,只好抱着满腹的疑惑纷纷告退了。
小贺氏离开前,迟疑地望了端木纭一眼,想起今日有一位年轻公子来找端木纭的事,欲言又止,终究觉得现在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带着端木绮一起离开了。
没一会儿,各房的人都退出了永禧堂。
整个院子都冷清了不少,贺氏去了世安院,那些服侍她的丫鬟也都被撤了,这个永禧堂此时就仿佛一个废弃的院落般,冷清萧索。
院子里剩余的下人皆是夹着尾巴做人,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敢放开嗓门说话。
四周只余下那夏夜的虫鸣声与风吹枝叶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反而衬得院子里越发静谧无声,夜渐渐浓了……
端木纭从永禧堂离开的时候,夜色更深邃了,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夜空中的银月如同一个银色的圆盘般高高地悬挂在夜幕中,为下方的路人指明了方向。
晚风阵阵拂面而来,那些青葱的树林在夜晚变得黑漆漆的一片,奇形怪状的树影在晚风中张牙舞爪地摇动着,影影绰绰。
端木纭追着圆月的方向朝湛清院走去,步履不疾不徐,仿佛漫步在皎洁的月光中。
她身后的紫藤不近不远地与自家姑娘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心情有些唏嘘,这一天过得实在是颇有种“惊心动魄”感觉,让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恍然如梦。
前方的端木纭突然停下了脚步,心事重重的紫藤没反应过来,差点就直接撞了上去,幸好她及时收住了脚。
“大姑娘……”紫藤疑惑地看向自家姑娘那娇美的侧颜,清冷的月光洒在端木纭细腻无暇的肌肤上,肌肤微微发着光,就好似那上了釉的白瓷一般。
端木纭仰首望着天上的银月,眼神飘忽了一下,道:“我在想岑督主……”
“岑督主”三个字让紫藤脚下差点一个趔趄,被主子的惊人之语吓得快要脚软。姑娘想岑督主干嘛?总不至于像小八哥一样一直“觊觎”岑督主的荷包吧?!
端木纭没注意到紫藤的异状,继续说道:“不知道还回不回宁江行宫,我想让他给蓁蓁捎些东西。”
紫藤闻言先是神色一松,拍拍胸口,暗道原来如此,接着又觉得哪里不对。
先是四姑娘请岑督主从行宫给姑娘捎东西,现在姑娘又惦记上了岑督主帮着捎东西去行宫……把岑隐和东厂当做驿使来用,这……这真的合适吗?!
紫藤欲言又止地看着端木纭,端木纭已经继续往前走去,嘴里喃喃地细数着她想给端木绯带哪些东西好……
周围的虫鸣声不绝于耳,夜凉如水,下人们知道府里出了大事,也不敢到处乱晃,整个府邸都显得比平日里安静不少。
接下来的三天,也是如此,端木府一直笼罩在一种古怪微妙的气氛中,再也听不到什么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人玩闹推搡。
端木宪极为罕见地在家休沐了三天,对外一律宣称是要照顾家里病重的老妻,且下令阖府闭门,无事不得出府。
端木宪是堂堂首辅,自然是朝中众臣关注的焦点,他休沐的事立刻就引来朝中不少官员的注意力。
于是,朝野中,那些与他交好的官员络绎不绝地来府中探望,把门房忙得是像陀螺般转个不停,访客来来去去。
这不,午后,刚升了通政使的刘启方一下了衙门,就特意赶来了端木府慰问端木宪。
端木宪看着刘启方那是感动极了,拉着他好一番推心置腹的感叹:
说起他与贺氏几十年夫妻一直相敬如宾,如今子孙满堂,真是享福的时候,贺氏偏偏在这个时候得了疯魔症,实在是上天无眼;
说起他特意去请了太医过府给贺氏诊治,可是,太医说疯魔症根本没有预防以及治疗之法,能做的唯有把病患给看顾好了;
说起他这两天是如何痛苦哀伤,如何派人遍寻名医良药,然而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端木宪那一字字、一句句真是听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把刘启方的眼睛都给说红了,好生安慰了端木宪一番,说了一番“人定胜天”、“奇迹降临”以及“尊夫人定能好转”云云的客套话,只差没说“节哀顺变”了。
半个时辰后,刘启方就告辞了,正好在大门口与吏部尚书游君集交错而过,他自是不会知道同样的对话又在端木宪和游君集又重演了一遍。
而且,这段对话在端木宪休沐的三天中还反复不断地上演着……
每个从端木家离开的官员都是唏嘘不已,觉得首辅大人真是情深义重,又回府也感慨了一番,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在某些人的蓄意推动下,连那些茶馆中的市井小民也说得口沫横飞。
等到三天休沐结束后,端木宪就回了户部衙门当差,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接收到一道道混合着同情、惋惜、慨叹以及悲悯的目光。
此时,朝堂上下的人几乎都已经听说了他家里的事,叹息着这还真是飞来横祸。
哎,端木家的太夫人疯魔了,还真是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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