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暗了下来,月上柳梢头。
屋子里只剩下端木宪一人,他独自坐在窗边赏月,思绪还在想着马市这个案子。
只不过,此刻他想的不是那些官差和那位徐老爷,而是那几个来路不明的硬茬子。
端木宪去刑部的时候,李廷攸也在。
李廷攸私底下与端木宪提了那伙马商都是佩有武器的,普通的马商怎么会随身带武器,而且个个身手还不错。当时若非是李廷攸特意阻拦,他们恐怕还有索命的意思。
李廷攸直言,他怀疑那伙马商的来历十有**也有问题,最初,马市的路人说是有官府来的时候,他们明显很紧张,还想快点把马出手。
所以当徐老爷和那些官差说这批马是赃物时,李廷攸一开始也信了......
这些话李廷攸也只是和端木宪说,没有拿到堂上作为供词。
端木宪仰首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眸色不断加深,深沉而不失锐利。
他也明白李廷攸的顾忌,当时有三个姑娘家在,李廷攸就算明知那批人有问题,只要那些人没有向他们动手,他也只能当没问题。
三个丫头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李廷攸还说,那伙马商是从晋州来的。
想到晋州,端木宪的眸子更幽深了,这时,大丫鬟书香过来给他重新上了茶,跟着又走到角落里给那个黄绿釉琉璃莲蓬蹲狮香炉里添了熏香。
端木宪怔怔地望着角落里的那个琉璃香炉,一缕缕青烟自香炉口袅袅而出。
晋州盛产琉璃,其工艺之精、质量之高、选型之美、色泽之艳为举国之首,可是这两年晋州的琉璃产量已经锐减到不足往年的一半。
归根究底,是因为这两年晋州太乱了。
冀州虽然贪腐严重,结党营私,但因为没有大灾,又离京城近,冀州当地官府也不敢做得太过份,百姓可以勉强度日,晋州就不一样了。
晋州这两年灾害连连,朝廷与地方救灾不利,以致民不聊生,不少百姓落草为寇。
晋州多山地,如今那些流匪多是占山为寨,大大小小的山匪寨子数之不尽,那些大山寨已经有了割据一方、占地为王的势头。
端木宪盯着那香炉上方的蹲狮,微微凝眸。
这伙马商会不会是晋州那边的山匪,过来想借着马市销赃?毕竟这种事也不罕见,马市可是销赃的好地方。
但是,四丫头说这些马是野马......
端木宪的右手成拳下意识地在方几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须臾,又是两下。
随即,屋子里、庭院中就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细微的风声与虫鸣声。
因为心里存着这么一丝顾虑,端木宪也对这案子上了心。
如他所说,次日一早,刑部那边就派人去传唤了坊间镇所属县的当地县令。
不过,对于整个京城的官场来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文武百官都还盯着岑隐让封炎去南境的事。
承恩公府一次次地施压,逼迫内阁去反对岑隐,但是内阁中可没有蠢货,当然不甘被利用,而且这些科举正统出身的内阁阁老们根本就看不上承恩公这种外戚。
明面上,他们冲着皇后的颜面,对承恩公还算客气,心里却是觉得承恩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着政事指手划脚!
对于内阁丝毫不给脸面,承恩公心里怒不可遏,却又拿内阁的阁老们束手无策,只能把这笔账记下。
朝堂上闹个不休,人心浮躁,暗潮涌动,但没有人真敢到岑隐面前去闹。
岑隐冷眼旁观了几天,忽然就抛出一句话——
既然他们这么闲,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天天吵来吵去,想来是没什么正事要干了,那么官员考绩就提前吧。
他一句话就在京中再次掀起一片轩然大波。
除了首辅端木宪以外,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包括吏部尚书游君集霎时间都觉得头顶上方像是高高地悬着一把镰刀似的,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国公爷,岑隐真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廖御史愤愤地对着上首的承恩公道。
“廖大人稍安勿躁。”王姓幕僚笑呵呵地出声安抚廖御史,颇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淡然,“不过这次阴差阳错逼得内阁退了一步,也是意外之喜了!否则,端木首辅恐怕也没那么快下决心。”
另一侧着天青色直裰的老者捋着山羊胡颔首道:“是啊。国公爷,下官去确认过了,内阁一早已经下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送去南境召大皇子殿下回京了,这件事不会再有任何变数了。”
“这事虽然成了一半,可是封炎......”承恩公摸着人中的短须,脸色微妙。
照理说,大皇子不日就可返京,计划如此顺利,承恩公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他总觉得事情好像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让他一颗心不上不下的。
岑隐这个人实在是太难以捉摸,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国公爷,一步步来就是。”王姓幕僚看出承恩公的纠结,笑着又道,“干脆我们各退半步,也好给双方讨价还价的空间。”
承恩公听他意有所指,问道:“王先生,你可有何高见?”
王姓幕僚胸有成竹地提议道:“既然岑督主坚持让封炎去南境,就让他去,我们这边继续举荐杨柘,比起杨柘,封炎的资历自然是差了点,又岂能总揽南境大权?”
“你的意思是让封炎给杨柘当副手?”承恩公眸子一亮,激动地抚掌道。
廖御史也是神采焕发,朗声附和道:“此计甚好!反正岑隐让封炎去不过是为了抬举他那个义妹,让封炎去南境混个军功,当个副手,也足够了!”
承恩公眯了眯眼,很快下定了决心:“本公最近和兵部左侍郎搭上了话,若是能由他为本公和兵部尚书沈从南搭上线,让沈从南来举荐杨柘,那就算是岑隐也不能无视!”
“国公爷英明!”
厅堂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与赞颂声。
承恩公府忙着继续在朝中各处串连,上蹿下跳,朝堂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似乎有什么一触即发。
在这片纷纷扰扰的喧嚣中,端木绯丝毫不受影响,该翘课就翘课,偶尔兴起就去女学上一次课。
巳初,端木绯一走出蕙兰苑,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十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袭樱草色团花袍子,颜色鲜亮的织金料子衬得他容光焕发,面冠如玉,凤眸璀璨,身后的一匹矫健的黑马懒洋洋地甩着长长的马尾巴,偶尔不安分地踱两下蹄子。
这个时间,女学的其他学生还没下课,大门外没有其他人,只得这一人一马。
“阿炎,你......”
端木绯提着书箱欢喜地走到了封炎跟前,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她与封炎约好了她今天上午下课后就去公主府,不过她是翘了一堂课提前出来的,本来还想给封炎一个惊喜,没想到他居然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了。
反倒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喜。
“蓁蓁。”封炎大步上前,很自觉地从端木绯手里接过了她的书箱,让奔霄扛着,又把手指间勾着的两盒点心朝端木绯晃了晃,“这是我刚才在金香斋买的点心。”
端木绯的眼睛登时一亮,把脸凑了过去,“是不是红豆奶油酥?”
她最喜欢金香斋的红豆奶油酥了!
她随手用指尖拨了两下纸盒,果然在纸盒一侧发现了代表红豆奶油酥的印记,先是笑,然后又怔了怔。
她的指下一片微凉,点心已经冷了。
金香斋就在隔壁街上,女学的学生们都时常光顾,金香斋的生意非常好,又只卖三种点心,几乎是点心一出锅,就会被卖光,想来是封炎买了点心后,就来这里等她......等到这两盒点心都变凉了。
端木绯仿佛发现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小秘密般,眸底泛起浅浅的涟漪,似有水光,又仿佛闪着星光。
她直起了身子,笑吟吟地仰首看着与她仅仅两尺之隔的封炎,“我有东西给你。”
端木绯从袖袋里取出了早就备好的一个青莲色香囊,放在掌心递向封炎。
“阿炎,我给你做了一个香囊。”
南瓜形的香囊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精致可爱,上面只简单地以银线绣着火焰纹。
“这香囊里的香料是按照‘九离香’配的,可以驱一些蛇虫鼠蚁。你去南境时记得把它佩戴在身上,我还在香囊里放了我在皇觉寺给你求的平安符。”
“......”封炎傻乎乎地看着她,心里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蓁蓁对他可真好!!
奔霄看着自家主人,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鼻,眼神中透出些许的轻蔑,仿佛在说,真没出息。
封炎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近乎急切地从端木绯的掌心拿过那只小巧的香囊,仔细地把玩着,打量着。
将香囊稍微凑近鼻端,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似乎夹着些许薄荷的香味,让人闻着就精神一振。
“蓁蓁,我很喜欢。”封炎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香囊,目光灼灼地看着端木绯,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他很喜欢,他会时时地把它佩戴在身上,他会记得——
睹物思人。
端木绯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连耳根都微微发烫起来,借着去看奔霄移开了视线,“阿炎,我们走吧。”
封炎的目光在听到“我们”时,变得更柔和了,颔首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