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得赶紧出城才行。
京城是慕炎的地盘,等他反应过来,他再想出京,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当肖天来到巷子口时,却不得不再次驻足。
前方的街道上,远远地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女音喊着:“小天!小天!”
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悲切。
肖天身子一僵,立刻就辨认了出来,那是楚太夫人的声音。
这时,老汉推着木板车在肖天身旁经过,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小老弟,刚才真是多亏你了。我赶着去送货,就先走了。”
老汉急匆匆地往南城门方向赶去,至于肖天连应都不敢应一声,小心地躲在巷子里的阴影处。
“小天!小天!小天……”
那个苍老的女音越来越近,朝这边而来。
每一声都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肖天的心口,他浑身僵直地站立原地。
他知道他应该从这条巷子离开,然后从别的城门离开京城的,就算会因此需要绕一个圈子,但是显然比从南城门走更安全一点。
可理智归理智,这一刻,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周围其他的喧嚣声都离他远去,他耳中只听得到楚太夫人的声音。
就肖天昨天亲眼所见,那位宣国公府的太夫人是一个雍容华贵的人,是那种戏本子里高贵知礼的一品诰命夫人。
在此刻以前,肖天完全想象不出她会失态地在大街大喊大叫,但是现在……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快要哭出来了……
肖天的心头很是复杂,那种感觉有些说不上来,涩涩的,闷闷的,沉甸甸的,有个声音让他快点离开,又有另一个声音劝他留下,两个声音在他心头拔河,左右摇摆不定。
肖天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有了决定,他对自己说,看一眼,他就走。
他悄悄地探出了半边脑袋。
两三丈外,穿着一件铁锈色褙子的楚太夫人急匆匆地朝城门方向走去,她走得急,额头沁出些许薄汗,连鬓角都散落几缕碎发,两眼惶惶,形容狼狈。两个丫鬟小跑着跟在楚太夫人身后。
肖天怔怔地看着楚太夫人,双眸微张,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们的镖局中除了像他这样被镖头买下的小孩儿外,还有一些附近人家的孩子送到镖局学艺,长大后就在镖局当镖师的师兄弟。
程师兄就是其中一个。
五年前,程师兄与一帮师兄去出镖,遭遇了水匪,程师兄没能活着回来。
还是他几个师兄弟陪着镖头把程师兄棺椁送去了程家,程家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程大娘一个寡母。
那时,程大娘悲切地飞扑在棺椁上,哭得声嘶力竭、悲痛欲绝的样子,深深地铭刻在了肖天心中。
镖头让他们多照顾程大娘,他次日再去看程大娘时,发现她一夜白了头。
往事如走马灯般飞快地在肖天眼前闪过,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
楚家并不差自己一个……
肖天对自己说。
他正要收回目光,却见楚太夫人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微微踉跄,便朝前摔去。
“太夫人!”
两个丫鬟警张地喊了出来,快步上前,想要去扶住楚太夫人。
肖天瞳孔微缩,动作比脑子快,从巷子里冲了出去,扶住了楚太夫人的胳膊。
“小天!”楚太夫人双眸一亮,想也不想就紧紧地攥住了肖天的胳膊,似乎怕眼前的人只是她的幻觉一样。
后方的两个丫鬟惊住了,“三少爷!”
“小天……”楚太夫人又唤了一声,声音更沙哑了,泪光闪烁,她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她紧紧地抱住了肖天,只是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哽咽。
肖天的身子僵直如石雕,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冲出来,心头泛着一种莫名的滋味。
渐渐地,他的身子放松了一些,垂眸看着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老妇。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如风雨中的残菊。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疼,耳边又响起了梦中那个温柔的女音:“别怕,娘在。”
梦中,声音的主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般,肖天慢慢地抬起手,然后在太夫人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一下又一下……
祖孙之间,气氛温馨。
几步外的两个丫鬟都看得眼圈发红,拿帕子擦着眼角的泪花。
十来丈外,慕炎和楚老太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着一袭紫色直裰的慕炎负手而立,含笑道:“您放心,小天这孩子虽然混了点,多疑了点,但是心是好的。”
“……”此时此刻,饶是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的楚老太爷也红了眼眶,瞳孔中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一早,他们派去照顾肖天的小厮就发现内室空了。
小厮立刻去通禀了二老,整个国公府都炸了锅。
下人们在府中的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哪里都没发现肖天。
楚太夫人急疯了,立刻派人出府去找,连她自己也和老太爷亲自出府找人。
他们找了几条街都没找到人,直到慕炎找上了他们,说是肖天就在南城门附近,楚家二老这才又匆匆找了过来。
幸好,他们把人给找到了!
要是再把这孩子弄丢,楚老太爷简直不敢相信老伴会如何……
楚老太爷定了定神,转头对着慕炎道:“阿炎,今天多亏你了。”
“小事。”慕炎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一间茶楼,“楚老太爷,我就不打扰你们祖孙了,我进去喝杯茶。”
慕炎背着手,悠闲地朝着那间刚刚开门的茶楼去了。
楚老太爷深深地凝视着祖孙俩,清晨的霞光柔柔地洒在二人的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映得肖天的娃娃脸更柔和了。
楚太夫人在肖天的哄劝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泪水也止住了。
楚老太爷快步朝楚太夫人和肖天走了过去,就听肖天正哄着楚太夫人:“您别哭了。我不走了,不走了……”
他的脸上乍一看有些不耐,语气却是温和极了,右手还在轻轻地抚着楚太夫人的背,给她顺气。
楚老太爷笑了,就像阿炎说的,这孩子的心是好的。
楚老太爷停在了两三步外,目光柔和地看着这对祖孙,心情轻快了不少。
街上往来的路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那些旁观的百姓一个个都是唏嘘不已,以前只觉得国公府的贵人高不可及,现在看来就是这国公府的夫人也不过是普通的祖母罢了。
热闹散场了,那些路人也都散去了,不时可以听到“宣国公府”、“找到人了”、“离家出走”之类的词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肖天总不能跟这些路人去争论,只能当做没听到,心情更复杂了。
哎!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气,暗自嘀咕着:所以说,这人啊,不能在安逸的地方待太久,这下他该怎么办呢?!
肖天半垂眼帘,右手还在安抚着楚太夫人,眸色更幽深了。
无论他是不是楚庭舒,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得走的,泰初寨还有一帮兄弟在等着他……
他不会抛下他们!
就像是小时候,镖头教他们的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
肖天的眼神坚毅不可动摇。
这时,楚老太爷又走近了两步,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肖天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天,男儿要建功立业,志在远方是好事,家不是你的牢笼。”
“……”肖天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了楚老太爷,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对视了几息。
楚老太爷也安抚地抚了抚老妻的背,道:“我们先回家吧。”
楚太夫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周围那么多路人,她对自己的失态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点头道:“嗯。我们‘回家’。”
她特意在“回家”这两个字上加重音调。
肖天也受不了被人这般指指点点的围观,迫不及待地应了:“我们‘先’回家。”
一路上,楚太夫人都紧紧地拉着肖天,生怕他又丢了。因为老两口一早匆匆出府找来的,也没有马车,就这么步行回去了。
楚家的护卫们知道三少爷找到了,也都纷纷收队。
肖天也由着楚太夫人,配合她的步伐放慢了脚步。
楚太夫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小天,你早上还没吃东西吧?饿不饿?”
“前面的奉迎街有一家百年老铺子,里面卖的酥饼好吃极了,生意好极了,每天都要排队。”
“以前,你父亲、你姐姐他们都喜欢……”
楚太夫人说,肖天偶尔应一句,目光看着楚太夫人,脑海中想的是自家寨子里的弟兄。
一个念头蓦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招安。
肖天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又想起了上次慕炎在建宁寺对他说的那番话:
“听说,你有一群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觉得他们所求为何?是如徐大坚一般封侯拜相吗?”
“就算你不考虑你自己,也不为他们考虑一下吗?”
“你打算让他们还有他们的后代也当一辈子的土匪吗?!”
“……”
肖天的心头更复杂了,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好一会儿,肖天突然开口问道:“楚老太爷,您觉得朝廷怎么样?”
楚家二老彼此对视了一眼,便是楚太夫人也隐约感觉出了什么,她主动提议道:“小天,你和你祖父在这里等着,我去排队买酥饼。”
楚太夫人指了指前方的刘家酥饼铺,带着丫鬟去了铺子口。
如同楚太夫人所言,这家百年酥饼铺的生意兴旺得很,这才清晨,铺子口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本来排队买酥饼这种事使唤丫鬟去做就是了,楚太夫人也不过是借口走开,让楚老太爷和肖天祖孙可以私下说说话罢了。
楚老太爷定定地看着与他一般高的孙子,以他的敏锐与精明,立刻就猜到了肖天问这个的用意,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