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举手

    章耀辉隐约感觉自己被内涵了，但还没有明确证据。

    尽管他知道对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不要多想，不要对号入座，就当编剧在放屁，但是看着徐徐展开的电影，章耀辉还是下意识将电影里的父女关系跟现实中进行比较。

    开头的一番家庭背景介绍之后，故事从父亲责问女儿为什么不把垃圾进行分类开始。

    两人是用聊天软件进行对话的。聊天软件里有聊天记录，电影里的父亲在软件里总是发大段大段的内容，句末带很多感叹号，看起来十分热情。然而女儿这那边的回应通常只有一两个字，客气，疏离。像极了很多家长和子女的相处。

    有时候家长们为了向子女作出友善的姿态，字里行间往往充斥着一股【我也很善于冲浪】的气质，以为跨越了代沟，殊不知落这样的行为在年轻人眼里负担满满，一眼看透背后的勉强，于是更加拒绝对话。

    电影向观众展示了家长的视角，父亲在给女儿发消息之前，一句话总是字斟句酌地修改几遍，感觉语气实在不对，索性全部删掉，给女儿发去视频申请。

    寥寥几秒钟，甚至演员都还没有露脸，电影就已经勾勒出了妈妈死后，父女之间的相处模式。

    【桌面电影】的优势在文本可以不要命地往上叠，所以一个画面所包含的信息量，远比传统电影里要丰富得多。

    章耀辉作为【艾都影业】的头头先是专业地分析了一番电影介质介入电影叙事后的影响，然后立马又代入父亲的角色，咬牙切齿略带紧张地比较着章氏父女跟电影马氏父女的区别。

    电影里父亲喜欢带女儿一起看综艺，现实里章耀辉和女儿的保留节目就是一起看综艺。对上了。

    电影里女儿说她在外面，父亲就追问“在哪里？”、“和谁？”、“什么时候回家？”、“不是说晚上九点回家吗？”，现实里章耀辉也会这样，而且他还设置了门禁——除非在外地，无论工作与否，女儿都得在晚上十一点之前回家。这一点也对上了。

    唯一没有对上的，是章耀辉和章依曼之间的相处更近似朋友，没那么客气生疏尴尬。

    章耀辉稍稍松了一口气。

    应该不是在说我。

    但下一秒章耀辉为自己的放松而感到羞耻。

    我为什么要庆幸？我和我女儿好着呢！我问心无愧！

    章耀辉调了调坐姿，用更加锐利的目光更专注地看起了电影。

    电影里父女简单地进行了一次视频聊天，父亲马杰这边话没说完，那边女儿马葛就结束了视频。

    想靠近女儿而不得，马杰有些沮丧，但似乎不是第一次受挫了的他很快调整好心情，继续跟女儿用文字对话，问女儿考试考得怎么样。

    女儿没什么信心，觉得自己没考好。马杰立即给予肯定：【肯定会考好的！你学习那么认真，我很为你骄傲！】

    这句话之后，马杰接着想打【妈妈也会的】，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一点点将这句话删掉了。

    病逝的母亲在这个家是无法轻易提到的人。父女俩都回避谈论这件事。

    放映厅里的观众们尚且没忘片头五分钟里那个优雅乐观好强的美丽母亲，就更别说电影里的父女了。

    听着钢琴演奏，马杰能想到亡妻。当被弟弟问到美利坚家乡菜的做法时，马杰翻看妻子做菜的老视频也能想到亡妻。但是当被弟弟问到和女儿相处地如何时，马杰像是被刺到了某根神经，直接了当地说他们关系很好。弟弟对此也实在说不了什么话。马杰结束对话，继续看着亡妻留下的影像视频，沉溺在回忆里。

    观众们看着马杰的表情，心里也跟着发酸。

    《网络谜踪》的男主角杰克，和《暗网》的男主角古煜都有过很长一段当话剧演员的经历。神奇的是，这两个人在这种镜头几乎怼到脸上的【桌面电影】里，出人意料地不让人感觉他们表演用力过猛或者夸张。

    杰克在演完《暗网》之后，已经收到了不少电影的剧本。章耀辉看着屏幕，知道这个杰克在《网络谜踪》之后，也算是以美裔的身份彻底在华夏影坛站稳脚跟了，而且很有可能是个电影咖。

    当然，片约不断的不止杰克一个人。只要《网络谜踪》的剧情不崩，导演孙贤也将一扫之前失败的阴霾，成为一帮资本追逐的好肉。

    传统电影里，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的转场，通常只需要几个空镜头，或【X天后】的字幕，或直接场景服装天气之类画面的变化。

    【桌面电影】里这样的手法就不能用。之前章耀辉看《暗网》的时候，没有看到这样的转场处理，因为现实中观众看两个小时，电影里的故事也同步发生，所以没有转场镜头。而《网络谜踪》就不行，因为《网络谜踪》的故事情节线横跨好几天，因此章耀辉很好奇孙贤会怎么处理转场方式。

    屏幕一黑，一只发光的水母在屏幕里游来游去。

    观众们懵了，看着银幕觉得很莫名其妙，但是下一秒，女儿马葛的来电提醒出现在右上角，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是屏保。

    《网络谜踪》的转场方式是用电脑静置时出现的屏保。这很【桌面电影】。

    章耀辉在心里啧啧赞叹两声，觉得【火种】的两部电影，《暗网》给韩觉，《网络谜踪》给孙贤，实在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了。

    屏保结束，电影来到了第二天。

    马杰早上看着女儿深夜打来的来电记录，打回去，没打通，发了信息过去，也没回应。一直到了下午，竟一整天都没有收到女儿的任何回复。

    在科技公司上班的马杰开会时有些心神不宁，感到不安，于是开始寻找女儿的下落。马杰一开始以为女儿在上钢琴课，然后他就去找女儿的钢琴老师，结果没找到，并且意外得知女儿在半年前就退课没去了。马杰又去问弟弟，弟弟提醒马杰去问马葛的朋友，马杰茫然地打出【她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自从……】观众看着一阵心酸。

    自从什么，大家都知道后面是什么。所以大家现在不仅心酸父亲竟然不认识女儿的朋友，哪怕一个，同时也心酸母亲的病逝对这个家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章耀辉看着电影，恍惚自问，小曼如果短时间内下落不明了，他能联系上几个小曼的好朋友？韩觉……韩觉不算，他不是好朋友。林芩，林芩算一个。除了林芩呢？好像没有了……可林芩是前年来华夏的啊，在那之前小曼的好朋友是谁呢？

    到底是没有，还是他根本不知道？

    章耀辉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发着呆。

    电影里，马杰通过登录亡妻的账号，找到了女儿旧时好友的联系方式。找到一个打过去问，听到自己女儿是和对方的孩子一起爬山露营，电话打不通可能是没有信号的时候，马杰紧绷的身子和神经顿时放松下来。他摸着额头，声音里满是庆幸。观众们也松了一口气。

    马杰在虚惊一场之后，就是为女儿任性的行为感到愤怒了。他写了大段大段带有粗鄙词汇的长消息准备发给女儿。但在准备发送的前一秒，马杰还是冷静了下来，删掉了这通篇发泄情绪的消息，最终只发了一句让女儿有信号了的时候打给他。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那边重新打来电话，说其实马葛没有一起去爬山露营，她拒绝了邀请。观众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马杰在之后的追查下，发现了原来她的女儿在学校里是没有朋友的，接触过的几十个人里，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在所有女儿出现过的大合照里，女儿永远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躲在角落，不看镜头，没有笑容。这个事实让马杰既愤怒又心痛，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的女儿明明那么好，不应该像这样一个朋友都没有的……

    协助马杰寻找女儿的美裔警察，罗薇找到了一些线索，判定马葛是离家出走了，并给出了一系列证据。马杰当然不信，他觉得自己了解女儿，知道女儿不会无故离家。

    接着他按照女儿的上网记录，登录了一个直播平台，在那里看到了一堆女儿以直播的形式保存着的视频日记。

    视频里女儿要么对着镜头发呆，要么跟一个网友在聊天，她的脸不再忧郁，而是有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她把那些永远不会跟爸爸说的话，都在这里说了出来。比如她笑介绍她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非常怀念她的妈妈。

    再比如——

    马葛说：“我爸不知道我退钢琴课了。”

    一个看她直播的网友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不会明白的。”

    他不会明白的……

    马葛这句轻柔温吞的话，撞得章耀辉胸口猛得一堵。

    “不会明白”不是指大人在心智上无法理解，而是指对沟通结果的提前失望。这种失望不是一时造成的。

    章耀辉想到了金曲奖颁奖结束的那个夜晚，他在甜品店遇到的那对在逃离父母的监视后，躲在角落喘息小情侣。大人总是仗着多活了几年的岁数，自以为是地知道什么对子女有好处，什么对子女不好，但知道那些有什么用吗，他们不知道子女心里的想法，不知道子女的感受。

    章耀辉在知道女儿瞒着他偷偷谈恋爱的时候，也有过去问“为什么”的想法，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并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在等对方像今天这样过来准备摊牌。

    他为什么没问女儿为什么要撒谎呢？当初在书房让韩觉离开小曼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她说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呢？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逃避被说“自以为是”。

    而之所以要逃避，是因为他本身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一种自以为是。

    “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女儿。”马杰看完女儿所有保存的直播后，语气低沉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马杰已经接受了女儿是离家出走这件事了。虽然难过，但好歹也能松一口气，毕竟离家出走代表人至少还活着，比下落不明生死不明来得要好。

    马杰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

    罗薇也安慰着说家长总是不了解子女的。比如她以为她的儿子是很乖的，但有一天儿子冒着她的名义在社区里募捐，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个活动，钱最后被儿子拿去用到买其他东西上去了。邻居过来寻求真伪的时候，害得她最后只能帮儿子擦屁股，跟邻居道谢。

    事情到这里似乎明了了。马葛是离家出走。

    但作为在【祥云】科技公司任职的精英人员，马杰凭借些许的蛛丝马迹，发现女儿出镇的路线，竟和她直播时经常一个人跑去独处的湖路线是一样的。

    马杰立刻赶去湖边，结果在湖边发现了女儿珍爱的随身物品。

    望着眼前的湖，马杰所有的侥幸瞬间被打碎。

    第二天警方从湖里打捞出了马葛的车子，里面没有人，却发现了少量的血迹。马葛的失踪案被定为绑架案。

    【祥云】外裔职员的女儿失踪了，【祥云】给予了高度重视，作为一方巨头，毫不吝啬地发动了能量，呼吁当地居民前来寻找下落不明的马葛，也让这件事上了一些新闻，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一起帮忙。

    一些和马葛不太熟的朋友，摇身一变成为了马葛的好朋友，在镜头里痛哭，发长文，惹来几万几万的点赞。

    有网红从外地赶来此地，说是帮助寻找马葛，其实摆拍了几张照片就在酒店修图，最后被团队炒到了热搜榜，收获一片【博主好棒！】、【博主好善良！】的评论。

    网上也有人揪住马杰的一个表情，用各种来源不明的资料，判断其实是马杰杀了自己的女儿。

    乌烟瘴气，十分喧嚣。

    尽管电影才给到这些事几个镜头，但嘲讽的力度已然不小，很符合韩觉的风格。

    因为现实，所以傻比网友也有戏份。

    一个行事出格打扮怪异，实际上暗地里会偷偷去看【W.I.N.4】演唱会的混子，在微特上说其实他绑架了马葛。马杰不由分说去堵人家，当面对质。寻女心切气在头上的马杰被撩拨几句，冲动地揍了人家，结果被罗薇警告不准再跟着警察一起办案了。打人的视频被发到了网上，舆论开始对他变得不友好。有人怀疑他有家暴倾向，马葛说不定是被他杀了。有人觉得马杰已经疯了，特别可怕。

    马杰看完了评论，再看邮箱里丧葬服务的广告，他捂住了脸，想哭。

    他太累了，一连几天地寻找、等消息，搞得他精疲力尽，睡眠极少。

    但马杰沉默了几秒后，狠狠抹了一把脸，重新振作起来。

    他不打算放弃。

    如果连他都觉得找不到女儿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把女儿救出来呢？

    在点开落水车子的车内照片时，马杰看到一件衣服颇为眼熟，是他弟弟的。可是他弟弟的衣服怎么会在马葛的车上呢？马杰屏着呼吸，在女儿的电脑里点开了她和弟弟的聊天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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