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了眼的唐唤莲只能强忍着不流出眼泪。
赌鬼叔父一脸掐媚地将一早就准备好的猪头和酒递给刀子匠,进蚕房前,也不忘让他每月寄些银两“贴补家用”。望着那种油光满面的笑脸,他点头答应,他其实一点也不恨这个男人,只是可怜他,比那个可怜的叔母还叫人可怜……
净身后的那段时间唐唤莲不想回忆,也确实没什么回忆的,除了无尽的绝望和痛苦,实在没什么特别……
一年零三个月,这是唐唤莲掰着指头数过来的,刚进宫的他战战兢兢做事,被欺负过,克扣过,跌跌撞撞却也渐渐融入了这个畸形的圈子。每个月有四两银子,八斗米。“供奉”上头每月一两,平日里打点关系也要去些,前两月寄去叔父家数两,这几月寄去的银两却无人收,想来必是出了什么事,可如今卖身宫中,宫外之事,又能如何?总而言之,如今的唐唤莲,也多少攒了几十两银子,只盼得老来,能买一副体面的棺材……
“唤莲,该去给那个老头儿送饭了。”门外有个小太监在喊叫。他叫沈福,与唐唤莲一同进的宫中,身世也是凄惨。唐唤莲至少有个叔父可以送他入宫净身,而真正举目无亲的沈福却是自行阉割的。在这寒冷的深宫,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只能抱团才能取暖,两只蝼蚁互相扶持着,总比一只要走得远些,不是吗?
“你小声点,人家好歹是我们头上的主子,还有啊说了要叫我全名的,唤莲唤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叫你姘头呢。”唐唤莲有些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这个意见他提过很多次。
那沈福笑嘻嘻地把提着的两个食盒递给唐唤莲一个。“知道啦知道啦,可就算想找姘头也得有人看得上不是。不然像我这种要银子没银子,要相貌没相貌,要权利没权利的无品小太监,上哪儿找姘头去。”
唐唤莲无奈摇头,这家伙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走吧,别误了时辰。”
皇宫很大,唐唤莲虽来了数月却也不过只见识冰山一角,甚至在皇宫生活半辈子的嫔妃也未必敢说皇宫各处都去过。
沈福嘴里的老头住在西六宫的乾西三所,据说是前朝冷宫所在。唐唤莲和沈福来的时候不巧,皇宫各处不再缺人手,就被打发到此来伺候这个看起来并不特别之处的沉默寡言的老头。清水差事,捞不着油水,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这位“主子”的好说话,也不刁难他们,干活也轻松,只需每日按着时辰送来饭菜,等吃完再收拾回去。若是有空,老人还愿意教他们一两个拳架把式,可沈福说那些都是空架子,不愿去做。倒是从小就有游侠梦的唐唤莲偶尔会练练,老人也愿意偶尔让这个顺眼的年轻人陪自己说说话。
唐唤莲和沈福的住处离三所不远,一刻钟的功夫就来到了老人所在的三所,三进的院落。院里种了些并不名贵的花草,栽了两株小桃树,一颗大榕树,这大概就是老头平日里排解寂寞的乐由。
“咚、咚咚……”唐唤莲轻扣门。
“吱呀”一声,一个穿着一袭灰色布衣,挽着发冠,净面无须,瞧着约莫六十来岁的老人开了门。若非是皇宫,如此模样的老人大概长安城里随处可见。
“进来吧。”老人对唐唤莲露出一个笑脸。他对这个年轻的小太监看得很顺眼。
“是。”唐唤莲低头提着食盒进来。
“大人。”身后的沈福向老人打声招呼。老人点点头。他就跟着把另一个食盒提了进来。
“先生现在用膳么?”唐唤莲恭敬道。
“嗯。”老人点点头。他能看顺眼这个叫唐唤莲的小太监,称呼这方面占了一部分。往常在皇宫里都是大人大人的,听了半辈子,早就听腻了,倒是这个小家伙玲珑心思,异于常人,见面就叫先生,颇有些新意,合他胃口。
和沈福一起把饭菜布好,就恭敬地站在一旁,等老人吃完饭就可以收拾了。整座院落就老人一个人住,他爱干净,所以也就没什么脏乱处需要打扫的。只是偶尔过节,才象征性地里里外外清理一遍。
一刻钟,老人用完午膳。平日里也是如此,不早不晚,很有规律。
“把桌子收拾一下沈福可以先回去了,小莲子留下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说说话。”老人发话,“小莲子”这个大概就是老人对唐唤莲的偏爱了吧。
“是。”沈福应着,利索地收拾好桌面,提着两个食盒,告退一声,就回去了。
唐唤莲掺着老人去院落里乘凉,四五月的日子,不算清凉。
榕树下放着唐唤莲早就摆好的躺椅,老人半躺在树荫里,伸手,唐唤莲就递出放在一旁小方桌上冒着热气的红泥紫砂壶。然后就恭敬在一侧,轻摇蒲扇。
“小莲子,你瞧这棵榕树怎么样?”老人慢慢悠悠地开口。
“枝繁叶茂,看着有些年头了。”唐唤莲恭敬道,手上动作不曾怠慢。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过往岁月
一阵微风拂过,树上的知了开始出声附和。
“这是棵老树,打我刚进宫那阵开始它就在这儿,我以前扫听过,据说到现在得有二百来岁了。”老人啜饮这茶水,不急不缓。
“您老吉人天相,最少也是这个岁数起步。”唐唤莲发自内心道。
老人笑了笑,似乎对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马屁很受用。
“你这孩子,胜在实诚。老实却也机灵,这点和我年轻时候很像。这人呐,不管身处何处,身居何位,总得记着自己到底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人下人得把自己当人,人上人得把别人当人,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却是少有人明白,就是明白,也少有人做……”老人唏嘘道。
唐唤莲点头,深以为然。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午后的蝉鸣。
“开门吧。”老人淡然吩咐。
“是。”唐唤莲将蒲扇放下,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位看着中年模样的男子,一身白衣就装,带着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
“大人。”唐唤莲低头行礼。
撇了唐唤莲一眼,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地方,又细细上下打量了唐唤莲一眼,才进了院落。
唐唤莲被看得心里发毛,又觉得莫名其妙,只是能在皇宫穿就装的能是什么小角色?不敢表露在脸上。
“大人,小子来看你了。”那中年对老人行了一个晚辈礼。
唐唤莲心有疑惑,却不敢露出声色,心里对老人身份的猜测又上了几个台阶,回到老人身侧继续扇扇。
“臭小子舍得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了?”老人无所动作,依旧喝着茶。没好气道。
“嘿嘿,您老别生气,这不刚从落霞城回来嘛。您也知道,北方的那些蛮子又不安分了,底下那些饭桶还得我亲自出马去敲打敲打。”中年男子一脸赔罪的笑。
“哼,边境发生什么大事了?”老人轻哼一声问道,接受了男人的理由。
“托您的福,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些不知死活的小蚂蚱瞎蹦哒罢了。”
“我不过就是个活在深宫遗梦里的糟老头罢了,能托我什么福。”老人余气未消。
男人不搭话,沉默以对。
“好啦,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只是年纪大了,有些人呐,见一面少一面。蝉鸣一夏,我这只老蝉,响彻了大魏数十个夏天啊……”老人唏嘘道。
男人到老人身后,伸手替老人捏肩,手法熟练,唐唤莲退于一侧。
“您别多想,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男人劝慰道。
老人拍拍男人的手,笑了笑。
随便唠了唠家常后,男人并没有待多久就有另一个穿着甲胄军官模样的男人将其传唤而去,说是圣上召见。
老人摆摆手说,去吧,等我死前来看我一眼就成。
男人沉默,只留下一块温润的暖玉,说可以养人,特意寻了好久。
老人笑着收下,催着男人快些去,莫要让皇上等急了。
男人点头,告辞一声就随那军官模样的人去了。
老人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犹若老父切盼游子早归……
岁月匆匆流转,燥热的夏开始渐渐退去,出现一丝清凉,秋将至……
似往常一般,唐唤莲前去与老人送饭,只是这次只有他一人。沈福被司礼监的提督大人亲自唤去,所为何事?唤莲不知。
“咚,咚咚……”敲门,无人响应。
“咚,咚咚……”复敲,无人响应。
唐唤莲心生不妙,推门而入,直入卧房。
老人半躺,倚于床头,神色迷糊。见唐唤莲推门而入,笑呵呵道:“小莲子来了。”
“嗯,先生现在用膳否?”唐唤莲轻点头,凑到老人床前。
与老人相处愈久,老人就愈发不爱这些古板规矩。于是就不让唐唤莲见则行礼,言则恭敬。再加上平日也无旁人来此,久而久之,言语无忌,说是主仆,倒更似爷孙。
老人摇摇头,“稍后吃吧。”
“嗯。”唐唤莲顺应道。
“扶我出去坐坐?”老人笑着,不是吩咐,轻声而问。
“外面起风了。”
“无妨,正好省了你替我扇不是?”
唐唤莲无奈苦笑,掺着老人去院落乘凉。
老人轻躺在躺椅上,手指轻敲扶手,给知了唱的大戏打着拍子,神色慈祥。
“小莲子。”老人开口,声音很轻。
“您说,我听着呢。”唐唤莲坐于一旁,双手捧着老人的手。孤苦伶仃小半悲子的他真心把老人当成了长辈。
“你来伺候我这老头子多久了?”老人轻声问。
“一年有余了,记得刚来那会儿,您还有些不待见沈福,也不怎么爱说话。”唐唤莲笑着回忆道。
老人笑了笑道:“沈福那孩子,官气重,看着机灵却只有些小聪明,在宫中做事,这种半吊子水最要不得,指不定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被那些贵人碾死了。”
唐唤莲点头,卖身宫中,不比蝼蚁金贵几分。
“都说人老成精,可我这辈子半数都是在宫里度过的,见的人多,事也多。马马虎虎,也算成了半个精怪。也就积了些人脉,攒了些银钱,可无儿无女,又能传给谁呢?”
唐唤莲欲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是不想娶妻生子,是不能啊……”
虽早有些猜想,可唐唤莲还是忍不住几分震惊。
“不然怎么说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有些像呢。”老人笑着打趣道。
唐唤莲无言。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啊,当初和我争的那几个老家伙硬是被我熬死了,比我会钻研的,比我聪明的,武功比我高的,终究没我活得长……岁月不饶人啊。”老人唏嘘不已,红光满面,精神瞧着愈发好。
“人各有命,该是您的终归是您的。”唐唤莲道。
“那你的命又什么呢?”老人问。
“大概是在宫中老老实实混个几十年,指不定也能熬个管事的位置,攒下些银钱,活得不够光彩,死得总得体面些。”唐唤莲自嘲笑道。
“信不信这世上有改命这一说?”老人笑问。
“信,但对我而言很难。”唐唤莲认真道。
老人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漆好的书信,一枚暖玉,放在桌上。
“若是他再来,把信和玉都交给他。”老人嘱咐道。
“先生可以自己给他的。”唐唤莲突然觉得有点忧伤。
老人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轻轻拍拍他的手,“说了那么多话,有些累了,让我睡会儿?”
“嗯。”唐唤莲点点头,一阵风过,可能迷了眼睛,他觉得眼睛有点酸。
老人双手放于腹间,嘴里哼起了常哼的小曲儿,双眼微眯,看着秋日渐落……
“小莲子?”老人呢喃。
“诶。”少年应声。
“睡了……”
……
小曲儿停了,蝉鸣寂了,院里的榕树枯黄了一半。
天妖十八年,有风起,秋至,一只响彻了数十年夏天的蝉,寂了……
“当年死去的老者是天妖的师傅。”
百相说道。
此言一出,除却老者以外,夙愿与叶天皆是愣神。
“你可从没说过他什么时候拜师过。”
夙愿道。
在场的众人之中也就只有他与白相是跟天妖相识的时间最长的,可就是连他也没有听说过百相何时有过拜师学艺的经历。
“那段时日,你我四人不都是处于化凡重生的境界吗?”
百相说道,眼眸之中流露追忆神色。
“那这位,按照论资排辈应当就是属于天妖的师弟了。”
叶天猜测道。
“不错,不过这位可不是依仗这层身份住到这里的,现如今的天妖国可是有至少一半的的功劳是属于他的。”
百相说道。
谁能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甚至有些邋遢的老者曾经也有过属于他的辉煌。
并且这份辉煌,带来了空原领域的第一个真正强盛的王朝制度。
“我认为,你跟我们说这些应当不是只是为了介绍这位老先生的吧。”
叶天看了一眼百相,后者可不是那种会喜欢为人歌功颂德的德行。
“自然不是,他手中可是有你们一定感兴趣的东西。只不过,若是想要,要付出一些代价。”
百相坦然道。
原本按照天妖的性格这位老者一定会被雪藏起来,百相不过是因为愧疚,才做的这一切。
世人皆道,这修仙之人应道就是忘心忘情,可是只有真正登顶了这座宝塔只顶的人才知道。
若是想要真正的成为,山顶之人,心中的情分可以没有,但是不可多一些繁琐杂念,譬如愧疚,就是最典型的。
越是修炼到了后面,越是惧怕走火入魔一类的心魔入侵。
因为一身修为已然到了天道境界,来自外界的威胁少之又少,除了一些世界真正的主宰者,天道修为的强者已经足以在这个世界上横着走。
可是新魔无孔不入的,若是心中多了一点愧疚,也许就会成为日后覆灭自己的洪水猛兽。
百相不是为了叶天,只是为了自己心中少一些负面的情绪,少给心魔留下后门。
“既然他有东西是我非常需要的,那么对你来说想必也很重要。”
叶天警惕道,毕竟有一就有二,他怎么知道这其中又无陷阱。
百相在他这里,早已经失了信用。